2003-01-25 23:06:25駝鳥

在井裡,上鳥的發條

  忘了是什麼時候看到村上春樹的名字的,總之,那是盜版時期的事。

  一直沒有去看,並不是因為喜歡或不喜歡之類的事,而是那個時候他的書已經在書架上排成長長的一列,要看也不知道從哪裡看起才好。

  所以就沒看,之後,就忘了。

  很久以後偶然知道了有個網友把他的書成堆成堆地往家裡搬,於是,寫了mail過去,問了那扇門可能的位置。

  那個時候因故去了台中,一路上就這樣啃著「遇見100%的女孩」,數電線桿數到睡著;回來之後﹝還是之前呢?﹞,坐在旁邊的那個傢伙成了村上迷,而我為了下一本該看什麼感到十足的困惑。

  想看看這個人要怎麼寫長篇小說,於是「聽風的歌」出現在書架上,然而,總覺得時間還沒到,23歲的我無法讀這樣的故事。

  並不是喜歡或討厭這樣的感情,而是,鬧鐘還沒響。

  當初一起坐車的傢伙把幽靈啦船啦接二連三地搬進實驗室,而自己就一直停留在覺得幽靈很可愛,船造得不錯的地步。

  因為然後所以,發條鳥的到來是件極為偶然的事,因為受人之託買東西跑到師大夜市,然後兩隻腳就習慣性地覺得非往那家號稱全國最便宜的書店走一趟,帶幾本書回來不可──那天晚上位於「非常想要」位階的書通通缺貨,晃了很久才選了幾本,不過,沒有一本和發條或鳥有關。

  吃了晚餐,一路閒晃回來之後發現買了的東西忘在某家店裡。

  於是,在某個不得已的狀況下,第二天又去了師大夜市,又去了那家號稱全國最便宜的書店,同樣的也覺得非帶幾本書回來不可。

  至於發條鳥為什麼雀屏中選,那和自己現在想找個井安安靜靜坐上三天的心情一樣,是在理解以外的事了。

  「發生在周圍的一切萬象,都有其必然性,沒有一件事是出於偶然。」安倍晴明是這麼說的。

  大概是這樣吧。

  附帶一提,那天在那家書店的消費金額是420塊錢。

  實在也是挺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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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一個禮拜啃完發條鳥一共三本798頁,最後我走進某家唱片行,買了羅西尼﹝Rossini﹞的序曲集。

  為什麼不是「預言鳥」或「刺鳥人」而是「鵲賊」,我想,這大概和那位模範服務生的口哨有關吧──一首以口哨表達會讓人感到驚異的曲子,無論如何想聽聽看。

  目前聽了的結論是想聽這首曲子的口哨版本,不過大概沒有人把口哨灌在CD裡賣錢的吧?古典音樂本來就很少聽,下回說不定就把魔笛買回家也說不定,「刺鳥人」想來也很有趣。

  有點離題了。

  開始覺得發條鳥先生是個有趣的人,是在「鵲賊篇」第六章,綿谷昇這個「人」出場的時候。

  嚴格說起來綿谷昇並沒有出場,而是由發條鳥先生單方面評論他這位大舅子──從日本語來說是叫「義兄」吧,以「兄弟是永遠的敵人」這句話來說,這兩個人應該是存在著這樣的關係的──的家庭背景,從另一方面來說,就是他妻子久美子的成長背景。

  
  
    那時候我想,是不是往後漫長的歲月裡,我在個世間,都必須和
  這樣的人們呼吸一樣的空氣活下去呢?……他那意見是淺薄得可怕的
  ,單面性的傲慢哲學。既缺乏對支撐這個社會真正根幹的無名眾人的
  觀點,也缺乏對人類內面性,和人生意義之類東西的省察。缺乏想像
  力、缺乏所謂懷疑這東西。不過這個男人打從心底相信自己是正確的
  ,無論任何事物,都無法動搖這個男人的信念。
                    發條鳥年代記〔鵲賊篇〕p100
  
  
  
  能不必懷疑任何事情,這樣的人生想來是不會有什麼心理負擔吧?

  由於對發條鳥先生的岳父大人感到無比的敬佩,我破例在這一頁折上了一個角,同時認真地開始考慮是不是要用紅筆把這一頁框起來。

  不過我隨即放棄了這個念頭,畢竟這個世界上意志堅定從不動搖的人還是居於多數地位,這樣一來,我感佩的對象也未免太過氾濫了點。

  而且現在那個位於書本右上方的折角看起來著實是給他有點礙眼。

  
  
    她對於超越自己眼睛所能見到範圍之外的事物﹝實際上她就是個
  極嚴重的近視眼﹞,並沒有什麼意見。對於比這更廣大世界必須持有
  自己的意見時,她總是借用她丈夫的意見。……因為沒有所謂自己的
  價值觀這東西,因此如果不借用他人的尺度和觀點的話,就沒辦法好
  好掌握自己所站立的位置了。支配那頭腦的是所謂「自己在別人眼中
  到底顯得怎樣?」……至於以一個人來說,兒子是度過什麼樣的快樂
  少年時代,而那過程又會養成什麼樣的人生觀,這種事情則遠遠超出
  她想像力的框架之外。
                    發條鳥年代記〔鵲賊篇〕p101
  
  
  
  或許我還是讓那個折角留著吧,畢竟也不可能折得回來。

  這位發條鳥先生的岳母大人同樣地令人感佩,可是也同樣地氾濫成災──一想到這點,就又覺得那個折角是個不必要的東西了──

  然後,我有個問題。

  如果這些人已經多得氾濫,我們是不是可以得到一個結論:在人群之中有很多很多的,綿谷昇。

  這樣想下去,就會覺得捷運台北車站是個非常讓人敬畏的地方,那個地方有著那樣多的人,「綿谷昇」的密度想來是全國最高的吧?

  
  
    但如果注意聽他的意見或讀他所寫的書時,卻非常明白那裡面缺
  少所謂一貫性的東西。他並沒有一個以深厚信念支撐的世界觀這東西
  。那是以單面性思考體系複合性地組合架構起來的世界。……不過要
  我說的話,那只不過是一種遊戲而已。如果他的意見裡有一貫性似的
  東西的話,那就是「他的意見經常沒有一貫性」這一貫性而已,如果
  他有所謂世界觀的話,那就是「自己並不擁有世界觀」這世界觀。不
  過這些缺失,反過來說甚至是他知性的資產。
                    發條鳥年代記〔鵲賊篇〕p104
  
  
  
  我開始想折第二個角,不過最後我忍了下來,一天裡後悔兩次以上的話,那實在是有點太多了。

  果然令人感佩的夫婦所教育出來的孩子也很令人肅然起敬。

  不過,我想,生物法則中還是存在著變異這樣的東西的,那樣的家庭中也還有久美子這樣平易近人﹝?﹞的人格典型,和那位煮著義大利麵,沒事熨熨衣服、到井裡度假的發條鳥先生結了婚。

  一切,從那隻叫做綿谷昇的「貓」走失開始。

  那隻貓早該換個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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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條鳥年代記」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故事呢?

  從某個角度來說,或許裡頭有著一大堆不必要的東西也說不定,把那些枝枝節節刪掉之後,故事會變得很簡單吧──某個辭掉工作待業在家的男人的妻子離家出走,理由和她哥哥有關;故事的最後,她殺了她哥哥,而她的丈夫總算了解了她離去的原因。

  如果這個故事以這樣的方式述說,裡頭一票角色大概就屬於完全地多餘那個等級吧?

  在這樣的名單上,間宮中尉的排名大概不會太後面。

  由於我個人單純地對乾涸之井的偏好,我想,我會耐著性子看著那優雅的毛筆字所書寫的咒詛。

  
  
    從那之後一直到現在為止,自己是怎麼活著過來的,都記不太清
  楚了。我當了社會科的教員,在高中教地理和歷史。但我在真正的意
  義上,並沒有活著。我只是把人家交付給自己的現實上的角色,一個
  又一個地扮演下去而已。……命運是在事後回顧的東西,不是事先知
  道的東西。不過我這樣想,事到如今,怎麼樣都一樣了。我現在只是
  在完成繼續活著的任務而已。
                  發條鳥年代記〔鵲賊篇〕p217-218
  
  
  
  這樣的人應該也是很多吧──雖然不是每個人身邊都有隻預言鳥本田先生。命運女神手中紡織的絲線、星子所運行的軌道這樣的東西,是人的想望,或是藉口?

  這一頁因為附近有著讓人食不下嚥的酷刑鏡頭,決定不加折角。

  那樣的﹝馬賽克&消音中﹞場面雖然只是文字敘述,不過我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忘記它的位置了。

  非黑即白,那樣的絕對是幸福的,我想。

  只是,這世上多數的人仍是深陷深深淺淺的灰色流沙,不可自拔。

  
  
    他並不是所謂世間一般的「命運論者」。只是雖是如此,他有生以
  來,無論如何都無法懷有自己主動去做什麼決斷的真實感。他覺得自
  己經常都是在命運的使然下「被迫做決斷」。例如即使覺得這次總算順
  利依照自己的自由意志做了決斷,但後來試著回想時,卻經常發現實
  際上那也是由於外力預先安排好讓自己「被迫做決斷」的。那只是巧
  妙地被偽裝成「自由意志」的形式而已。或者他主體性決斷的事,仔
  細看來實際上全是些不需要決斷的瑣碎小事而已。
                  發條鳥年代記〔刺鳥人篇〕p218-219
  
  
  
  這是獸醫先生本人的敘述還是他的女兒那姿梅格﹝Nutmeg﹞與孫子西那蒙﹝Cinnamon﹞所架構出來的真實?總之,在看完Loftus﹝Elizabeth Loftus, 美國心理學家,專攻人類的認知與記憶﹞兩本書之後,我對於人類記憶這樣的東西是一點信任感也沒有了,更何況是nutmeg的記憶。

  在時間和地點兩個座標上都極其遙遠的故事,到底和發條鳥先生有著什麼樣的關連呢?

  井、黑斑、和球棒的關連啊,或許你要說,這三樣東西是發條鳥王子拯救久美子公主的魔笛、魔鐘、和刺鳥人呀。

  或許這樣也說得通吧,我也只能這樣想了。

  然後,雖然很對不起巴巴基諾,不過,現在是在寫和村上春樹「發條鳥」有關的文字,而不是莫札特的「魔笛」,你就先委曲一下,當個「刺鳥人」罷。

  或許在晝之國與夜之國的地方,塞爾特的玫瑰花刺也是可以用來捕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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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到這裡,差不多是該結束了。

  對於我自己為什麼要花一個禮拜的時間啃這部小說,然後想跑去挖井的事,我是一點也不明白。

  講了不喜歡的角色和某個意義上可有可無的角色,我想,或許在最後講點自己喜歡的角色吧?

  只是,想平衡一下而已。

  
  
    我看過太多不合身份的下賤慾望卻結出了不起果實的例子。相反
  的例子也看了很多。也就是見過看來高潔大義似的東西卻結出腐爛果
  實的例子。老實說也難說那一邊比較好。……一個人要恨一個人的時
  候,你覺得什麼樣的恨最強烈呢?那就是,自己強烈渴望卻得不到的
  東西,卻看見別人毫不吃力就輕易得到的時候噢。在自己無法踏進去
  的世界,卻眼睜睜看著別人只靠著一張臉孔護照就大搖大擺地踏進去
  時,尤其那個人如果越靠近你身邊的話,那憎恨就越強烈,就是這麼
  回事。
                    發條鳥年代記〔刺鳥人篇〕p251
  
  
  
  長得像牛的牛河,從某個意義上來說或許是隻頂級的招財貓也說不定,他下一個老板也會因為他而大吉大利吧?

  我喜歡這個其貌不揚傢伙的嗅覺,不過,只是嗅覺而已。

  一直到被久美子拔掉維生系統為止,綿谷昇大概都無法體會這個本質上與自己相似的人對自己的憎恨。

  在不觸犯這個社會法律的笑容底下,散發著極致的惡意。

  這樣的人,是不是也很多呢?

  
  
    發生什麼事時,不管是社會性的事或個人性的事,人們常常會說
  「那是因為,那個是這樣,所以變成那樣的」,多半的情況都會同意
  「啊是這樣啊,原來如此」。可是我就不大明白。「那個是這樣」「所
  以變成那樣」的意思,就像把「茶碗蒸的原料」放進微波爐按下按鈕
  ,叮一聲響後打開爐門茶碗蒸已經蒸好了一樣,完全不能說明什麼不
  是嗎?也就是在按下按鈕和叮一聲之間實際發生了什麼,只要一關上
  爐門就完全不知道了。「茶碗蒸料」在大家不知不覺之間在黑暗中曾
  經一度化身為焗義大利麵,然後又忽然變回茶碗蒸也說不定。
                  發條鳥年代記〔刺鳥人篇〕p148-149
  
  
  
  白天空無一人的屋子裡,家具們是否會優閒地享受午茶呢?或許待會還是出門讓它們喘口氣吧。

  如果有這樣的機會和可能,我想笠原May最後會在她的假髮告別作上簽下她的大名的。

  因為她是笠原May,遲鈍雨蛙夫婦的女兒呀,呵呵。

  我不知道下一次會以什麼樣的心情在什麼樣的地方讀村上春樹的小說,我所能確定的是,25歲的我看完「發條鳥年代記」之後掉進了深井。

  對於習慣性賴床的我來說,鬧鐘這樣的東西,其作用大概和手錶差不多吧。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