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8-10 09:50:34幻想與現實之間

■《無彩青春─蘇案十四年》後記(下)

(正義不在家--接上篇)


4

達爾文曾經說數學家是一個盲人,在一個漆黑的房間裡找一隻黑貓……而且黑貓不在那裡!很多時候,追求正義之舉亦如盲人找黑貓。

正義是困難的,因為正義不只是打贏一場官司。真相找到了嗎?做錯事的人被處罰了嗎?被傷害的人得到安慰了嗎?這是正義的三個指標。其中司法當然還是舉足輕重的一個關鍵環節,只是官司拖得越久,到最後房裡就只剩下兩根貓鬍鬚了。

我對正義有幾個堪稱悲觀的看法。我認為正義從來就不是天理,不是自然法則;正義是人的需求。羚羊做錯了什麼事,獅子要吃他?沒有,獅子想吃就吃了。沒聽說過獅子吃了羚羊以後,要找大象來仲裁,請狐狸來辯護,叫松鼠來當書記官的。自然的法則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波蘭作家Stanislaw J. Lec也說:「別擋著正義女神的路啊……她是瞎的!」

正義是人與天爭。正義是我們凡人不知道自己是芻狗,還斗膽對天狂吠。

正義注定是遲來的,因為正義一定發生在不正義之後,否則你根本感覺不到正義。正義就像一個很倒楣的上班族,他準時打卡認真工作,根本沒人希罕他;可是他只要稍微出去透口氣,就立刻被抓包,全公司此起彼落的喊著:「正義呢?」「正義去哪裡了?」「正義到底什麼時候才來?」「正義老是遲到,究竟怎麼回事?」

假設在莊林勳家隔壁恰好住了一個與莊林勳年紀相仿的男孩子,就讓他叫做阿成好了。十幾年來,當莊林勳入獄、被判死刑、精神抑鬱苦悶的時候,阿成和一般男孩子一樣當了兵、退伍、進入社會工作,說不定還做了爸爸。阿成過著莊林勳夢寐以求的生活,但是阿成並不會感覺到自己的人生有什麼特別正義之處。阿成會想:「這很普通啊,大家不都這樣!」

一個未經等待、不請自來的正義是備受冷落的,它嚐起來沒有正義該有的那種滋味。正義是帶著苦味的,太甜就不像正義了。

但我對追求正義,卻有頗為樂觀的看法。不是天意就不是天意,遲到就遲到,苦澀就苦澀;這些都不阻礙我們的追求。那像是愛情的某種純粹形式:我追你並非因為我知道一定追得到,而是因為愛從心裡泉湧而出,我忍不住。從某個角度看,蘇案十四年,不論最後結局如何,這漫長的追尋已經體現了某種美好與動人。

如今,已經不只是司法在審判蘇案,蘇案也在審判司法。這盲人在房裡不屈不撓的找著貓,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現在,那隻黑貓乖乖的回來找盲人了。就不知道那隻貓瞎是不瞎?

5

我寫作向來牛步,這本書卻不容我拖延,偏偏蘇案資料汗牛充棟,十幾年的卷證堆起來,大概快要跟我一樣高了。當然,這也要怪我長得並不高。有一段時間在趕進度,每天寫三千五百字,覺得時間在身後鞭打我。上一本書「愛的自由式」每天寫一千字,我以為已經是我的極限了--三千五百字!乾脆直接抽我的血好了!結果手痛,頭痛,眼睛痛,並且寫出了第一根白頭髮。當然,這也要怪我年紀到了。

寫著寫著,失去韻律感的時候,我看馬奎斯的「智利秘密行動」,或者「異鄉客」。不管有沒有用,都覺得好看。有時候看自己的書,彷彿為自己安魂:「妳可以的。寫就是了。」

後來我忽然有了一個主意,就是向三位當事人與五位辯護律師要一張小時候的照片,放在一起。那時候,一切尚未發生,階級的烙印尚不明顯,從這些小孩的臉上,看不出來誰會變成大律師,而誰會淪為階下囚。

蘇友辰律師小時候就有一種正義凜然的樣子,五十年後仍不改其志;古嘉諄律師微蹙著眉,長大後卻成為樂觀主義者。樹叢前狀甚靦腆的是顧立雄律師,站在椅子上像蜘蛛人的是羅秉成律師。許文彬律師早年困頓,沒有留下照片。蘇建和站在廣場上身形孤獨,莊林勳坐在地上一派天真,戴著方帽子從幼稚園畢業的則是劉秉郎。那時候,他們誰也不認識誰,相忘於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