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5-17 22:05:15羊兒咩咩

目前,繁花盛開(二)



字窈深吸了口氣,忍著疼痛讓媚喜將她的手臂向裡彎曲,使上下臂緊貼著,維持十秒之後放鬆,然後壓直手臂,擺成水平接近零度水平的姿勢再維持十秒,如此反復數次,總算完成一次療程。

這樣的動作其實也可以自行復健,只不過彎曲關節會帶來疼痛,而她對自己的肉體總是狠不下心腸。往往因為怕痛怕傷害,所以不去觸碰不去揭穿,這樣總達不到功效,也永遠不能恢復,為了長久著想,只好乖乖來接受治療。

剛開始打著石膏來上班還被病人嘲笑,怎麼復健師自己都打上石膏了?拆掉石膏後跟他們同坐在一起復健,受到更多的揶揄,字窈反駁說:「這樣才懂得你們的痛苦啊!」

「是啊,」病人紛紛回答,「妳要我們復健都好殘忍喔,現在終於明白我們的痛苦了吧。」

字窈暗忖,自己有那麼冷酷嗎?只不過是覺得,所有的痛都必須自己忍受,那是別人無法體會的。因為看過太多病痛,剛開始對病患一點小不適的等同身受,到後來已經疲憊,她只會告訴病人們要堅持要忍耐,但對於他們有些哀傷的眼神,她總是不瞭解。直到自己第一天復健嚐到扳直關節的痛苦,那明明很容易的伸直手臂動作,竟然耗費心神還無法達成,她才明白,最最心酸莫過於連自己的手腳都控制不住。

之前她總是站在外頭看著病人在復健過程中皺眉呻吟,如今自己親身經驗了,才明白那種沒人能同情的苦。



「好啦!」媚喜結束最後的放鬆動作,折下字窈的衣袖說。才往前走去幾步,想到什麼似的又轉過頭來,「不過我還是要奉勸一句,你們再這樣拖下去呀,」她瞇起眼睛搖搖頭,「要小心喔!」

感情談久了,總有一方會忘了珍惜。字窈覺得自己正是不珍惜的那個人。但在自己已經開始疲乏的同時,卻又生出不信任的感覺,兩相交互下,造成一種循環,萬分不安地潛在她和光繁之間。

她用力地閉了閉眼睛,然後慢慢穿上醫事袍,總算開始工作。今天的第一個病人是球類運動傷害的國中男生,因為姿勢不對,長期下來傷害累積,造成肩膀手臂的疼痛。

「一定是暖身動作沒有足夠就打球對不對?」國中生害羞地點點頭。

字窈指導他進行肩身抓式運動,「這個動作主要是伸展肩肌群及臂肌群的伸展操,可以減緩現在的疼痛,也可以當作運動前的暖身,來,抬頭挺胸。」

她走到國中生背後,他的身高比字窈高出許多,她甚至要踮起腳尖才能拉起他的手臂移動。讓他單手舉高曲肘,另一隻手在背後曲肘,「對,盡量讓兩隻手在背後靠近左右移動,現在靜止不動並停止十秒。」

字窈退開,站在他身後數數。十、九、八……

她望著國中生的背影,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前面站著的人是光繁。

總是這樣的姿勢,在光繁久坐之後起身伸展時,她總會冷不防地撲上去擁抱他,熱戀中的情人總是不放過任何一次身體依偎的機會。但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對光繁已經沒有隨時想要親近的衝動了,只是站得遠遠地看著他,有時候自己都可以感覺到從心裡發出來的冷。光繁也是這樣察覺到不對勁的吧?

國中生受不了肌肉的疼痛,還沒數到十秒就呼地喘了口氣,萎下肩膀緊皺著眉頭搓揉手臂。

字窈連忙回過神來,安慰他要慢慢來,疼痛才會減輕。現在她漸漸可以明白那樣對自己身體無能為力的感受了。

當開始對一個人有所懷疑,首先消失的,便是親愛的感覺,心的動作是意志無法控管,感覺不再了,便不容易喚回。曾經親愛的光繁已經不再親愛,開始先是對他不耐煩,無心地挑剔所有毛病,然後一寸一寸拉開了距離。兩人之間像隔了一層玻璃,必須誇張動作嘴型才能溝通。但偶然出現的愧疚感令她自責,補償的心態下於是矯情起來。字窈覺得自己好虛偽,好累。她的愛情不該是這樣的。她,還有愛嗎?

交代一些注意的細節,讓國中生接著去進行超音波治療,可以使他肩臂受傷的膠原纖維恢復彈性,並去除組織沾黏減輕疼痛。

才送走病患,媚喜拿著一紮海報走來:「欸字窈,妳來幫我看看貼在哪裡好。」

字窈湊近看著媚喜手裡攤開的海報:「物理治療幫你喚回迷失的運動本能。」她唸出裡面的大標題。

「是啊,醫院說要貼的,還有好多張哩。」媚喜張望四周,苦著臉,「這裡哪有那麼多地方好貼啊?幹嘛不隨便貼個幾張就好啦!」

協助著貼上海報,字窈望著標題發呆。是啊,復健師的工作就是幫助病人一點一點拾回遺忘的感覺及運動功能,但愛情呢?是否也能經由復健工作慢慢重建起來?既然是復健師,便應當努力於職責所在。

她決定用復健的方式找回她的愛情能力。



工作過程中,字窈在心裡慢慢復健著她的愛情,她開始回想起光繁對她的種種體貼。有時候輪值晚班,回去得晚了總是光繁護送,讓她以為所有男性都該如此的,不知不覺把這樣的標準放在別的男性朋友身上,卻得到失落。許多以往覺得理所當然的,後來經由旁人提醒,才知道那裡面包含了多少疼惜。

接著進來的太太膝蓋肌肉痙攣疼痛,要照紅外線促進血液循環及鬆弛軟體組織。她自動而熟練地躺上診療床,把要治療的膝蓋拱起,對著紅外線燈泡。字窈詢問太太的感覺調整燈泡距離及溫度。紅色的燈光耀眼溫熱,她想起光繁的眼睛。

他總是拿那雙眼睛熱切地望著字窈,毫不掩飾地讓她看見眼裡心裡的情意。為她著急的眼神、為她擔心煩憂的眼神;認真愛戀的眼神、寵溺放任的眼神。想起他的眼睛讓字窈以為自己的心也照射了紅外線,逐漸溫暖起來。

後來,是自己先心虛不敢直視光繁的眼睛,所以才讓他的眼睛看見了另一個人?

扶著半邊身體中風的伯伯坐上復健用腳踏車,訓練手腳協調能力,字窈要爺爺把手也放在機械把手上同時轉曳,讓正常的手腳轉動滑輪齒軸,牽引癱瘓的手腳運動。伯伯慢慢地踩動腳踏車輪子,有一點點風揚起來,她想起迎風踩著腳踏車,在陽光下揮汗的假日。光繁騎在前面,總也不會忘記回頭照應她,給她鼓勵的微笑。她看見光繁運動而潮紅的側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復健室裡,字窈彷彿嗅聞到那時候清新的空氣,空氣裡有隱約的香氣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