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手記── 一題二式
一百手記── 一題二式
(一)你的一百
你想你的孫兒一直沒有聽懂你話裡的真正涵義。於是當你遊走於對岸那條河時,竟不自覺地哭了。並沒有激動哽咽不能自己,只是默默流著淚,淚水在你浮皺的面皮蜿蜒成另一條河。並不是你家鄉的那一條了,更不是酒鬼李白詩裡那條天上來的中原之母。你的孫兒啊,他說,爺爺啊,那是台灣。
你從來沒有對誰說過過去的你。包括你蹶了的腿。也從沒有人問。你在姓蔣的來台時跟著過來,娶了當時北斗小鄉村裡的小寡婦。一個女的,長得很是標緻,有雙靈動的眼,說起話來有些碎念。(每說到這你總是笑了。)那個女的,帶了四、五個小孩。你沒有多說什麼,一手接過。靠著退休金與妻子打零工過活,你們一家過得不算困苦,但也不是特別富裕。
你怪姓蔣的嗎?他反攻失敗,只能固守台灣。你怪他嗎?他的一個決定,你幾十年與家鄉失聯。你不怪。你的孫兒從心底認為,你不怪他。因為你還喊他一聲老總統,數十年沒變,他一直是你心裡那位軍事將領,蔣老先生。
民國七十六年,你沒有回家。(或許你心想:家在何方?)沒有人知道你在想什麼。你的妻子說你只是比以往更為沉默,比以往更常坐在鄉間的田埂上,一雙凜然的眼(或許悲傷?)望向那個遙遠的彼端。你的孫兒好想好想問你,爺爺,你在看什麼呢?但也許你什麼也不會說吧。也許你會給他一個淺淺的微笑,說,沒什麼。你沒有說過你痛,也從未做勢伸手去碰。你知道,那是你們那個年代,共有的傷痛。無法分享也無法訴諸語言。
一直到好久好久以後,你才試著說出你的過往。連你的兒女也不知道的過往。那些戰役,那些軍中的事,還有最後那一段關於流離的漂泊。「死了很多人」你只是說著這一句話,反覆地。你只想用這一句話,帶過損失慘重的國軍。你只是找不到話語去形容,那屍橫遍野的慘況。又或許,你只是不願再想起。
後來,你才發現真正讓你寂寞的,是你一口讓人難以聽懂的外省腔調。帶著濃厚鄉音。你的訴說無人知曉。當你說出口時,你看到人們臉上緊皺的眉頭,你知道他們聽不懂。你一直知道。但你更知道,每當你轉頭想走,你的妻子便會笑著幫你翻譯給對方聽。你很寂寞啊,可是你不孤獨。
民國一百年時,你哭了。你的妻子說。她說你不相信什麼一邊一國,你只相信一個中國。而那個中國,是中華民國。從黃帝以來的五千年,只是民國三十八年,流亡到台。你的妻子說你親自寫起了春聯,毛筆揮毫,入木三分。你說不知不覺,你已來台六十二年。「我早也老了。」你說。可是你笑了,你的孫兒說他有看到。
(二)我的台灣
雲海之南啊,有一條他的河。
我想我一直沒有聽懂他的話。才會在他踏上那條河時,感受不到他的顫抖。才會那樣殘酷地說著,台灣是台灣,中國是中國。我才驚覺,我正在用盡全身的蠻力,塗抹根柢於他心中的歷史。一整瓶立可白都快擠光了。直到斑斑血漬浮現在我眼前時,我才知道,那個年代,並不是我這個民國八十幾年才出生的死小鬼頭,能體會的。
我一直聽不懂他的語言。那彷彿每個音節全部連在一起般濃稠的腔調。窒息般的口音彷彿應證著那段或許我們自己也不想保留的過往。可是,我卻能在那字字句句間,感受到一股很強烈的痛。不是我的,是我爺爺的。我才發現,我身體中竟有著四分之一的血液,來自他原鄉,來自他一直沒有回去的那個家鄉。但我已然失去連結。
我想我根不在那兒。但一直到好久好久以後,我才知道,爺爺那一口沒有人聽得懂的鄉音,讓他這數十年來,有多寂寞。於是,我開始試著去聆聽。去感受那帶著他故鄉風的味道的濃厚鄉腔。縱然只能聽懂些許關鍵詞,但也是那時才真正感受到,對他來說,「中華民國」四字的意義──又或許,是「中華民國」四字對那一個年代,那些流亡的人,共有的意義。
我從未踏上對岸,但或許我是想去一趟爺爺的故鄉的,或許我是想看一看他心中流淌不止的那條河的。當我不再那麼執著於「台灣」這兩個字時,我才真正聽懂了,爺爺濃厚腔調裡,所真正要傳達的。那是一種「源頭」的感覺,帶著暖意,彷彿可以感受到來自他故鄉那兒的青草味。
飄洋過海的,不只是那場慘烈的內戰。我問爺爺為什麼不回家,他停頓了很久,然後慢慢地說:「因為把河也帶過來了。」我不認為他不痛了,儘管他沒說過他痛。但我知道,所謂歷史的傷痕,並不只是歷史課本上那幾張搭著濃煙的黑白照片,還有一長串,如果沒有人說出口,就不會有人知道的流離。而那才是,那個年代那段歷史的主軸。帶著傷痛的。
民國一百年的元旦我陪媽媽一起回外公家。沒有跨年夜的疲倦(畢竟我睡得跟死人一樣,所謂跨年也只不是睡到十一點五十九分五十秒被妹妹叫起來衝到電視機倒數十秒,然後「耶!」的再倒頭大睡。),卻有著回家的喜悅。下了車後,映入我的眼簾的是正在貼春聯的外公。看到我後,他笑了。我確定我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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