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23 08:27:13歐郎

想活(18)



「歡迎光臨寒舍!」

小侯推開褐色檜木門,打開電燈。

「果真是清寒的房舍啊!」我跨進門到處張望。

「喂!別小看這間高級套房,位在市中心,租金可不便宜咧!」他脫掉鞋襪。

將行李箱丟到一旁,我蹬坐在小侯床邊的藍色摺疊躺椅上。

「你現在坐的就是你的床。」小侯微笑指著躺椅。

「好吧!反正你只有一張床鋪。」我隨意環顧四周。

房間裡有點凌亂,唯獨書櫃上幾幅細心排列的相框看來比較井然有序。

忽然,我發覺那些相框中除了小侯與惠青的親密照外,還有張泛黃的舊照片。

照片上兩個稚氣未脫的平頭男生鼻青臉腫,卻勾肩搭背地開懷大笑。

「我去洗澡,若是無聊就看電視。」小侯從衣櫃裡拿了幾件衣服,走進浴室。

我盯著那張焦距詭異的自拍照不語。

比起存有時效性的電視節目,蘊藏永久回憶的相片顯然較能吸引我。

也較能喚起腦中不曾磨滅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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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去打籃球?」小侯摸著極短的五分頭。

「你瘋了嗎?」我不予理睬。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三年級學生去畢業旅行,二年級學生去戶外教學,而我們這些剛脫離小學生活

的國一菜鳥則要參加露營活動。

「有房子不睡搭什麼帳棚?走嘛!我們不要去露營啦!」小侯貼近我耳根說。

「你有病喔?老師說再過三分鐘巴士就要來了耶!」我狠狠瞪他。

全體師生站在校門口等候慢吞吞的校車,班上同學嘰哩呱啦聊起天來,彼此討

論著營火晚會的表演節目,只有小侯一直在我身邊胡說八道。

「你很沒膽耶!」小侯背了個大包包,對我擠眉弄眼。

「誰管你。」我別過頭。

「好啊!不管就不管。」他摘下我頭頂的遮陽帽,逕自往籃球場的方向跑去。

「喂!還給我!」我愣了一下,提著背包氣呼呼地追了過去。


我們一直奔跑到籃球場才停了下來,兩人早已氣喘噓噓、汗流浹背。


「呼…呼…你很欠揍耶!」我不停喘氣。

「好啦!還給你。」小侯轉身把手中的遮陽帽套在我頭上。

「嘖!不要鬧啦!等一下巴士來的話…」

我話還沒說完,校門口早已到達的校車竟然開始緩緩啟動,一輛輛駛離視線。

「靠!都是你害的啦!」我破口大罵。

「哈!太棒囉!」小侯幸災樂禍。

他打開背包,取出一罐飲料給我:「謝謝你陪我一起脫逃。」

我怒氣未消,用力搶過飲料罐:「可惡!球咧?我要電死你!」

小侯咧嘴而笑,居然從背包中拿出一顆乾癟的籃球和一支迷你打氣筒。

「你早就計畫好不去露營,對吧?」我雙手叉腰。

「當然。」他把球針插入打氣孔:「我還帶了照相機,讓我老媽信以為真

哩!」

「喂!你們兩個…」

一股不友善的口氣突然冒出。

回頭一瞧,有個高頭大馬、穿著拖鞋的傢伙朝我們直衝而來。

「這是我的地盤,別在這裡打球!」那傢伙在我們面前止步大喊。


我摸摸鼻子,仔細打量著他。

這傢伙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體型壯得像頭熊,與胸膛上的兩條槓實在非常

不搭。他那張凶惡臉孔配上俗氣的中分髮型,看起來十分討厭,加上下巴的帶

毛黑痣,更是令人作嘔。


「有沒有搞錯?這是學校的球場耶!」小侯仗義執言。

「搞錯個鬼!你不知道這球場是我博哥的地盤嗎?」那傢伙大吼。


原來是惡名昭彰的籃球隊隊長──博哥。

博哥是出了名的惡霸,平常在學校中仗著自己人高馬大,到處收取保護費。

因為學校規定全校出遊時,品行不良的問題學生必須留在校內自修,難怪他會

出現在這兒。


「又沒妨礙到你!」小侯怒視著他:「我們就是要在這裡打球!」

「唉喲…」博哥輕蔑地盯著小侯上衣的年級槓:「才一年級就敢嗆我,你不曉

得連三年級學長都得叫我一聲大爺嗎?」

「那又怎樣?難道全校學生想打球都要經過你同意嗎?」小侯生性秉直,義正

辭嚴地反問。

「我看你活得不耐煩了…」他臭著臉向小侯逼進。

小侯將籃球隨手一拋,捲起袖子,氣勢不凡。

「想打架是吧?」

博哥冷笑:「不管是身材或技巧,我一個人就等於你們兩個,要想清楚唷!」

「試試看才知道!」小侯血氣方剛,完全不畏懼眼前的大個子。

一旁觀望的我,卻替小侯捏了把冷汗。以同年紀男生的標準來看,小侯身高算

是中上。但和博哥比較之下,屏息凝望對方的小侯就像根火柴棒一樣纖弱。



「砰!」



一聲悶響,博哥的拳頭已經招呼到小侯臉上,強弱立見分明。

「唔…」小侯摀著臉頰,忍住疼痛。

「怎樣?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閃!」博哥滿臉霸道地指向遠方。

「閃個屁!!!」小侯揮出右拳,朝他臉部轟去。

「啪!」博哥竟輕而易舉地接住小侯拳頭,隨即回敬一記左勾拳。

「砰!」小侯鼻子硬生生被擊中,一抹鼻血緩緩滲出。

「哼!菜鳥就給我乖一點!」博哥放肆地教訓著。

「Shit!」

小侯痛罵一聲,用右手背拭去鼻血。

兩條血痕印在唇邊,卻無損他旺盛的鬥志。

「再來!!」小侯雙拳緊捏,眼裡燃著熊熊怒火。

「好!帶種!」博哥露出惡狠目光,向小侯捱近。



「砰!」

「磅!」

「砰!」



陣陣激烈毆打聲響徹空蕩的球場,然而被毆被打的都是小侯。

令我驚愕的是,博哥顯然未出全力。他在小侯連續幾次出拳揮空後,並沒有馬

上還手,彷彿故意炫燿著彼此實力的懸殊。


「砰!砰!」


小侯紅腫的雙目再度吃了兩拳。

「可…可惡…」身軀微微搖晃的小侯逐漸無法站穩腳步。

我從小就不擅長打架,若是貿然加入戰局只有慘敗的份,因此心急如焚地退到

圍牆邊觀望。

「磅!砰!磅!」博哥持續殘暴的欺凌,結實雙拳不停轟向小侯。

小侯不愧是班上的體育健將,臉上雖傷痕累累,仍巧妙地躲過一記拳頭。

趁博哥重心尚未拉回,他將身體敏捷地左移,博哥見狀馬上向右側身,想不到

小侯虛晃一招,右腳往前跨了半步,有望扭轉劣勢的一拳隨即朝博哥下顎呼嘯

而去!

「啪!」博哥伸掌接住小侯的奮力一擊,邪邪地奸笑。

希望終究只是希望。

博哥徹底識破小侯技倆,絲毫不被他的假動作所騙,像個冷靜的籃球員一樣。



如果是不冷靜的籃球員呢?



一股靈感倏地閃過我腦海。


「磅!」


小侯淤青的眼角又加了一塊黑色印記,終於應聲倒地,趴在地上劇烈喘息。

「哈哈哈哈────」博哥猖狂大笑,將視線緩緩移到我身上。

看他一派輕鬆地朝我走近,鐵定認為我是電影中那種一拳就倒地的小嘍囉。



但他錯了。



「你幹嘛頭髮中分?」我開口問他。

「啊?」博哥在我面前停住步伐,不解地瞪著我。

「我知道你想學郭富城…」我聳聳肩:「可是你長得比較像郭金發。」

「你說什麼!?」博哥這才意會到我在諷刺他,眉心間皺起了一點波紋。

我對他微笑:「唱首燒肉粽來聽聽吧!」

「找死!」博哥掄起拳頭往我額頭搥了過來。


「砰!」


我毫不閃躲,硬是讓這記重拳落在我頭上。

「哇!真過癮…」即使眼前金星直冒,我依然面露笑容:「謝謝毛哥。」

「毛哥?」他略顯煩躁,原本得意的笑容漸漸消逝。

「是呀!」我指著他下巴的黑痣:「那上面的毛超炫的,您就改名叫毛哥

吧!」

「幹!」這下他真的火大了,二話不說立刻在我胸膛補了一拳。

「咳…咳…」

這一拳可不輕,我只好邊咳嗽邊思考對策。

很幸運地,博哥背後的小侯此時恢復體力,趴在地面伸手搆著一塊紅磚頭。

機不可失,我馬上繼續一連串的冷嘲熱諷。


「你知道嗎?老天是公平的,你身材很壯,臉卻很蠢。」

「砰!」

「好可憐喔!你穿拖鞋來上學耶!你家真窮。」

「砰!」

「我聽人家說,身高跟小雞雞長度呈反比唷!」

「砰!」


就這樣我一句、他一拳,久久未曾停歇。

我努力保持意識清醒,嘴裡滿是血味。

「吵死啦!」博哥被搞得歇斯底里,似乎納悶著我為何還沒倒地。

我偷瞄博哥背後,本來趴在地上的小侯,早已憤然而起,捧著磚頭悄悄接近。

計謀十分奏效,烏煙瘴氣的博哥失去冷靜,根本沒有察覺到小侯的舉動。


「我跟你說唷…」

「閉嘴!閉嘴!我叫你閉嘴!!!」

博哥火冒三丈地亂吼,兩手揪住我衣領。



就是現在!!!



我猛然伸出雙手,將頸子前那雙厚實的手掌牢牢按住不放。


「快!上啊!!!」我激動地放聲吶喊。


小侯從旁躍起,舉起那塊紅磚頭對準博哥粗壯的手肘全力往下砸。


「砰!!!」

「呀啊───」


博哥發出哀嚎,急忙將劇痛不已的雙手抽回。

我可不同意。


「不要停下來!」我使勁壓緊博哥雙掌,讓他動彈不得。

「砰!砰!砰!」

「哇啊啊───」

「砰!砰!」


小侯逮住機會一砸再砸,博哥痛不欲生地掙脫我的束縛,跌坐在牆角。


「給恁爸記住!」


他烙下一句狠話,起身晃著烏紫的雙臂,狼狽地朝保健室的方向逃去。

「呼───」小侯丟掉磚頭,鬆了一口氣。

我緊繃的神經終於得以舒緩,全身虛脫地貼在圍牆上。

「哈哈哈!幹的好!」小侯張口大笑,紅色的門牙搖搖欲墜。

「沒有啦!你比較厲害。」我拍打昏眩的腦袋。

「好,來照相留念吧!」他步履蹣跚地走到背包旁。

「照相?」我一頭霧水。

「是啊…」小侯從背包中拿出一台傻瓜相機:「慶祝我們這對好搭檔的勝

利!」

「真有你的。」我苦笑。




一加一是可以大於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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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啦!」小侯打開浴室門,摸著帥氣的瀏海。

我將思緒從回憶中抽離,慵懶地躺在摺疊椅上。

「你吸大麻喔?傻笑個什麼勁?」小侯肩膀披了條毛巾,一臉疑惑。

我笑而不答,愉快地闔上眼睛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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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區的早晨繁忙依舊。


玻璃窗外行人來去匆匆,過往車輛輪流將交叉路口擠得水洩不通。

停在斑馬線前的機車騎士一致盯著遠方的紅綠燈,時而摸摸顱上的半罩頭盔。

偽裝成巨型迷宮的城市街道囚錮著尋找出口的人們,讓詭譎多變的天空顯得不

再重要。



輕輕拉上窗簾,陽光識相地停止流洩。

我啃了口鮪魚三明治,盤坐在小侯的矮方桌前翻著報紙。


「北縣驚傳夫婦命案!警方不排除熟人所為。」

一串斗大標題清楚地浮現眼前,使心情霎時沉悶下來。

這篇報導讓我不由得憶起藍先生的憨厚笑容、藍太太的風情韻味和鹽酥雞老闆

撫著兒子的呵護模樣。

「唉…」我搖頭嘆氣,捏住吸管直戳塑膠杯裡的熱米漿。

黃褐色米漿混濁的程度遠不及自己的腦袋,我始終無法理解一群鄰居怎會先後

消失在那棟郊區公寓裡?



難道那公寓鬧鬼?



不,不可以什麼事情都推給靈異現象。

就算曾有人死在那棟公寓裡,也沒有理由變成鬼魂濫殺無辜。否則全台灣一堆

原先是墳墓或刑場的學校用地,不就成了活人屠宰場?



難道我就是兇手,只是因為自己人格分裂所以沒發現?



不,太荒唐了。

四位鄰居死亡時間不是深夜就是清晨,而且遇害地點全是戶外。從這點來看可

能性實在太低,除非我能在入睡後起來夢遊,並且透過衛星導航系統得知他們

行蹤。

用這種理由懷疑自己未免不切實際。

若是我跟好萊塢懸疑片裡的主角一樣恰巧患有精神分裂症,又恰巧想殺人,最

後還恰巧不留痕跡地幹掉一堆人,那本期統一發票我應該有希望對中兩百萬的

特獎。

只有電影劇情才會讓許多恰巧彼此交集。

就像愛情劇中的男主角總會遇上罹患癌症的女主角,然後開始那賺人熱淚的浪

漫故事,但我大學聯誼時認識的好幾個女生中,頂多只有感冒或蛀牙這些人皆

有之的小疾病。



難道是死神的傑作?



「鏗!」

一枝鋼筆忽然從小侯書桌上自動滾落地板,發出清脆聲響。

「對不起…」我雙手合十默念:「我不應該把責任推到你們身上。」

敬鬼神而遠之,還是別胡思亂想比較好。

「加油吧!福爾摩斯。」我看著牆上懸掛的警校畢業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