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30 16:11:33歐郎

想活(14)



「砰…砰砰……」

電腦螢幕上的警察舉起短槍對前仆後繼的殭屍瘋狂射擊。

「喀…喀喀……」

我幾近麻痺的右手食指在鍵盤上死命敲打,像毒癮發作般無法停歇。


YOU DIED。


螢幕上出現鮮紅色的醒目字體。

看看床頭的鬧鐘,發現自己竟窩在房內連續打超過四小時的電腦遊戲。

「偷得浮生半日閒……」開啟網頁,旅行社的網路廣告視窗隨即出現,並跟著滑鼠

游標上下移動。


事實上,我已經閒了二十多個半日。


正式成為失業人口後,我開始徹底放縱,當作無緣領到年終獎金的自我補償。


十天前,我在京華城昏昏欲睡地觀看金球獎入圍電影。

八天前,我把唱片行所有供人試聽的專輯每首歌都聽上兩次。

五天前,我去西門町欣賞偶像團體在簽唱會上的對嘴演出。

三天前,我跑到市府廣場迎接就算不倒數仍會到來的新年。

昨天還和幾個舊同事一起去內湖坐摩天輪,然後得知林經理平安夜那晚到醫院胃腸

科掛急診的消息。

兩週以前還是個渾渾噩噩、朝九晚五的白領族,現在卻變回十年前那個剛進大學的

毛頭小子,平日固定的運動時數瞬間趨近於零,每天不是閒晃就是泡在網咖裡,盡

情揮霍時光。


我想,我的睡眠時間會越來越多,而銀行存款越來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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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勁爆特價:98000元”

我看著眼前這台最新款的電漿電視,再看看皮包裡剩下的零錢。


價格果真勁爆啊!


週末晚上的3C賣場,似乎成了科技化的夜市。三五成群的年輕人、牽著小孩的夫

妻或像我這種沒事幹的無業遊民,全都聚集在這包羅萬象的建築物裡,來往穿梭。

我仔細欣賞各種促銷中的數位相機,賣場人員則在一旁聊著天。


哇!!!


在我專心觸摸玻璃櫥窗前展示的新產品時,有個人影忽然透過反射映在我面前的

玻璃上。

我喘口氣,責備自己的虛驚,卻隱約感到有點不對勁。

把視線再度移回玻璃櫥窗,發覺那人影的五官雖模糊,但粗黑濃眉、灰白鬚鬢的特

徵明顯無比。


「這…」我緩慢地轉過頭去。




果然又是他。



對方拎著褐色斗篷,用炯炯有神的銳利雙眼望著我:「咱們真有緣呀!」



有緣?



不,你一定是鬼!

只有鬼才會老是纏在身邊。


「別靠近我!」我不由自主往後退一步。


神伯沒理會我,彎下腰揉著自己小腿:「這兒真大,逛到一半腳就痠麻囉!」

「怪了,鬼應該沒有腳才對啊!」我默默觀察他腳上那雙天線寶寶圖案的涼鞋,暗

自心想。

見我表情詭異,他展露笑顏:「看來這位先生對穿涼鞋的人有很深的成見。」

我滿腹疑惑,卻不想多談,於是轉身快步離開賣場。






「你停這樣我是要怎麼倒車出去啦!?」

「你不會從另一邊開出去喔!?」

「就是不爽啦!怎樣?」

「有種再說一次!」

「我說你去吃大便啦!」

剛踏出賣場大門,就看到停車場內有位年輕人正和一名中年人發生口角。

「小英,不要亂跑!」一位年輕媽媽關上後車廂,喚著一下車就往賣場門口

衝去的小女兒。

「幹!」兩人一語不和,中年人竟抓起手邊的印表機,向年輕人用力一扔。

那年輕人反應靈敏,見狀立即蹲下,讓印表機從頭頂飛過。



然後直朝門口的小女孩而去。



剎那之間,地球彷彿暫停運轉。

我幾乎聽見自己手錶凝結的聲音。



憤怒的中年人右手平舉。

錯愕的年輕人雙腳微蹲。

緊張的媽媽張大嘴巴。

茫然的小女孩兩眼無神。


時間與週遭人們的舉止一樣,全都僵固不動。



直到自動門敞開的聲音劃破一切靜謐。



「叮……」



那熟悉的身影闖出賣場大門。



「……咚!」



神伯縱步向前,抓緊斗篷奮力一甩,讓小女孩頭頂的印表機落入斗篷中。

接著側身一閃,以借力使力之勢將那台印表機拋到後頭,一氣喝成。

那是一招武俠小說裡的「四兩撥千金」!

「小英!」

「媽咪!」

「靠!我的印表機!」

「活該,誰叫你想砸我!」

凍結的時間終於溶化,所有人進行著應有的後續反應。

只有我不可思議地佇立原地,對從我身前走過的神伯再次佩服得五體投地。


「神伯!」我叫住他。

「有何貴幹?」他停下步伐看我。

「其實一直想問你…」我搔搔頭:「你…真的是人嗎?」

「哈哈哈哈哈……」神伯莫名其妙大笑起來。

「因為每次相遇,你都像動作片的主角一樣拳打腳踢、化險為夷…」

我抓著臉頰:「你難道不怕危險嗎?」

「危險?」他停頓一下,張口大笑:「哈哈哈哈哈……」


又是哈哈哈。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有說笑話的天份,也許改天可以去報名「電視笑話冠軍」。


「小兄弟…」神伯摸一摸鬍鬚:「我可是會武功的呀!」

望著遠方粉碎一地的印表機,我點頭:「看得出來。請問你是在哪裡學武功?」

「哈哈哈…」他穿上褐色斗篷:「那是漢武帝教我的。」

「…………」



很冷。



如果我要參加「電視笑話冠軍」,絕對不會帶神伯一起去,以免他的幽默感凍僵整

個攝影棚。


「小兄弟,保重!」神伯健步如飛地離去。

除了磁場相近以外,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解釋這種詭異的碰面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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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的咧…剛好相反……」

「叩叩!!」

「因為接觸男人的機會很多嘛……」

「叩叩!!」

「所以就會一直觀望,仔細挑選……」

「那妳是哪一種呢!!??」我大喊。

「叩叩叩!!!」


聽到劇烈的敲門聲,我從床上彈起,摸摸額頭的汗珠。


「叩叩叩!!!有人在嗎?」


呼!原來是場夢,真可惜。

值得慶幸的是,這次並非那熟悉的夢靨,而是盈盈的可人模樣。





「叩叩!!」

「來了!」

我打開內層鐵門,看見一位身穿制服、外型高瘦且戴著眼鏡的警察。

「你好,我是分局員警,想要詢問你一些關於二樓住戶的事情,希望你配合我們警

方進行調查。」他出示警察證。

我看一下客廳牆上的掛鐘,時針與分針重疊在十二的位置。

警察半夜找上門真是不尋常。

「案情?」我感到不解:「二樓住戶怎麼啦?」

「遇害。」他簡潔回答。

「遇害!!??」我驚呼。

「沒錯。」

他收起證件:「晚間十一點左右,被害人和他兒子被發現陳屍在這附近的公園

內。」


被害人和……


他兒子!?


這下真的成為死小孩了。


「那…他們怎麼死的?」我有些慌張。

「抱歉,案情還在調查當中,無可奉告。」高瘦的警察淡淡地說。

我打了個冷顫,睡意頓時全消。

「真的都死啦?好可怕!」我搖搖頭:「但說實在的,我跟鄰居鮮少互動,對二樓

住戶並不熟。」

「沒關係,把知道的告訴我就行。」他一手撐著外層鐵門。

「沒問題。」我回答。






「汪!汪汪!」

外頭的狗吠整整持續了好幾小時,幽暗天空被破曉曙光穿透,射進窗內的彈簧床

上。我裹著棉被翻來覆去,竟徹夜未眠。


「鈴────啪!」


按掉毫無功用的床頭鬧鐘,我撥亂頭髮。

現代社會人際網絡薄弱並非一定是壞事。

至少在此時,我不會因為二樓父子的死亡感到哀傷,進而影響自己生活作息。


但這個死訊著實地造成我的困惑。


昨天晚上剛經過那依然生意興隆的鹽酥雞攤,還和老闆寒喧幾句,想不到現在這對

父子已經撒手人寰。我們花了十個月才從母親肚子裡誕生出來,卻可以在不到十小

時內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太突然了。


「咕──咕咕──」外頭不知哪來的公雞與野狗換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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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五點四十七分。

我套上毛衣,出門趕赴飯局。



「嗒…嗒…」

經過二樓,我對那扇毫無生氣的鐵門雙手合掌,就地默哀幾秒鐘。

「喀啦!」

開啟一樓大門,不再有個愛炫燿的小孩出現面前。

說也奇怪,我忽然覺得有點不習慣。

「嗨!」側眼一瞧,樓下藍先生正拎盒便當走來。

「買晚餐啊?」我明知故問。

「是呀…」他抬頭望了望。

「哎…世事難預料…」我跟著向二樓看去。

「聽說他生前有辦死亡保險,受益人是他兒子…」藍先生無奈地搖頭。

我想起赴約時間,朝藍先生晃一下手錶。

「抱歉,有事先走。」

「喔!那再見囉!」

「嗯。」

走沒幾步,我回頭問:「和藍太太處得還好嗎?」

「之前還在冷戰呢!」他停下關門的動作,一臉感慨:「也許該坐下來談談…」

我豎起大拇指,對人類受啟發的速度表示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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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寂的路燈隔著凜冽空氣發散澄黃光束,讓夜色掩映下的迷濛街景增添幾分詭異

氣息。



「喀啦…喀啦…」



我獨步在過分寂靜的人行道,對著搓動的雙手不停呵氣。

「喀啦…喀啦…」

「噠……噠……」

一陣微弱腳步聲驟然而響。


我愕然回首,卻不見人影。


「大概是下午回籠覺睡不夠吧!」我心想。



「喀啦……」

「噠…」

在我邁出步伐的同時,那陣莫名聲響再度迴蕩身後。

「靠!是誰啦!?」我轉身環顧四週,怒吼聲夾雜些許焦慮。



「喵───」



除了兩三隻胡亂遊走的野貓外,附近顯然毫無人煙。


「喀啦……」

我試探性地往前踏一步。

「…………」

這次並未傳來任何聲音。

我知道鬼魂喜歡躲藏,很多日本靈異電影都有介紹過。

它們有時賴在電視機裡,有時藏起來偷打手機,偶爾還會和兒子一起躲在屋內聯手

嚇人。

只是,我抓破頭也想不出自己招惹到哪隻孤魂野鬼?

我可沒在辛亥隧道外的亂葬崗比過中指啊!

「嘖…」我清了清耳朵,以免繼續產生幻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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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侯吞下一大口生菜沙拉,指著手錶:「遲到十分鐘,這頓飯你請定

囉!」

我喘噓地坐下,自顧看著桌上的菜單,裝作沒聽見。

「真難得耶!你竟然會主動約我吃飯。」小侯喝光杯裡的檸檬茶。

「一客沙朗牛排,全熟。」

待服務生離去,我輕聲開口:「我的鄰居昨夜遇害,你應該知道吧?」

「嗯…」小侯點頭:「知道啊!你就是因為這件事情約我出來?」

「對,想問你詳細情形。」

「拜託!你那裡又不是我的刑責區,我哪清楚啊?」

「是喔?」

「沒錯。」

服務生剛遞上一客羊小排,小侯馬上拿起刀叉囫圇吞嚥。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他嚼著羊肉,含糊不清地說:「鄰居發生這種事,而且還

是在自己住家附近,當然會緊張。」

小侯抬起頭:「不過有些案件是被害人自找的,要是這樣你就不必多擔心。」

「例如他欠債未還或被仇家找上門?」我托住下巴。

「都有可能。當一個人承受的悲傷超過負荷量,即可能產生劇變。」

小侯擦擦嘴:「所以,這種事情我看多了。」

香味四溢的沙朗牛排被端上桌面,牛肉和濃稠的黑胡椒醬混在一塊兒。

「不曉得那對父子怎麼死的?」我用西餐刀慢條斯理地切割肉塊。

「比起死因,我對兇手犯罪動機比較有興趣。」

小侯將一片蒜香烤吐司放在嘴邊:「當人證與物證都難以獲得,現場鑑識也無法發

掘線索時,犯罪動機就是破案的重大關鍵。」

「犯罪動機?」我把熟透的牛肉往嘴裡送:「不太瞭解。」

「是嗎?」他笑道:「我個人覺得犯罪動機其實與人類本能有關。」

小侯吃掉鐵板上最後一條通心麵,拍拍肚子,準備發表高見。

「我認為不管犯罪動機是什麼,兇手在作案時都是相同的,那一瞬間全退化成依照

原始本能行事的動物。」

「原始本能?」

「佛洛伊德將人類本能分為兩種。一種是生的本能,就像繁殖後代的性渴望;另一

種是死的本能,就像摧毀和暴力,而人們在某些情形下會表現出這些原始本能的需

求。」

「以保齡球這種運動為例…」小侯乾咳幾下,依然滔滔不絕:「當球體將十支球瓶

撞得東倒西歪的瞬間,我們心中會產生一股暢快感,全倒聲響也格外悅耳,此時人

類摧毀的本能便顯露無遺。」

小侯高談闊論地非常盡興,完全沒有停歇的意思。

「根據佛洛伊德的理論,我認為那些球瓶就是實踐毀滅這項本能的替代品,而暴力

行為就是把替代品換成人體。」

「有道理。」

「也就是說,兇手滿足本能的需求後才能恢復理性思考,設法湮滅所有證據。」

「然後警方就開始頭痛囉!」

「哼!你以為大家都是查了一百多年還不清楚真實身分的開膛手傑克嗎?再狡詐的

歹徒還是可能千慮一失,只要這群偷吃蛋糕的老鼠沒把嘴擦乾淨,就會被我們這些

敏銳的霹靂貓活逮啦!」

我冷笑:「白痴喔!還霹靂貓咧!」

「哈!我可是警界未來之星呀!」小侯自我陶醉著,從外套內掏出一張印著自拍模

樣的明信片塞給我。

「自戀狂。」我將明信片推了回去。

我舀一匙涼掉的玉米濃湯放在嘴裡,甜美奶油味雖包覆舌蕾,卻感覺有些不對勁。

和我此刻的心境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