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25 16:42:12歐郎

想活(13)


「Last X’mas…I gave you my heart…

But the very next day…you gave it away……」


聖誕節來臨。


沿街商家的櫥窗內充滿各種耶誕飾品,店中更不時播放溫馨的應景歌曲。

大賣場裡到處都是聖誕樹擺設和麋鹿布偶,我捧著一盒茶葉,踏出摩肩擦踵的賣場

門口。



今天,我是聖誕老人。







「哈囉!」

我進入好幾天沒見的辦公室:「耶誕快樂!」

「哇!副理,好久不見耶!」

「對阿!怎麼忽然說走就走,留下來嘛!」

「就是說呀!你突然辭職,實在是嚇到我們囉!」

「我也很捨不得啊!」我對圍繞身邊的同事們笑道:「不過我想要暫時潛沉一陣子

,然後換換跑道,所以囉……」

坐在遠處的林經理,正瞄著我偷笑。



笑吧!盡情笑吧!

等一下你就會收到聖誕老人為壞小孩準備的神秘禮物了。



「好啦!這幾年來很高興和你們一起工作…」

我將手裡的禮盒放在桌上,打開盒蓋:「這是我剛剛特別去買的鐵觀音,給大家作

為耶誕禮物。」

「真的嗎?」

「唉!太見外了啦!」

「是呀!那我們就不客氣囉!」

我微笑點點頭,望著同事們接二連三地拿走一包包的三角立體茶包。




在人事部辦理完離職手續後,我再度回到辦公室中。

如我所料,林經理仍坐在辦公桌前,始終沒有拿走任何茶包。

我悄悄把口袋內預藏的特製茶包丟進已經空蕩蕩的禮盒,然後走到部門裡最會拍馬

屁的諂媚女王身旁:「哇咧!動作真快耶!只留下一包給經理。」

她頓時眼睛發亮,起身拿走僅存的茶包:「唉唷喂呀!你們這些人啊……經理,我

幫你沖泡,給您提提神喲!」

我暗暗一笑,自顧收拾著辦公桌上少許的私人物品。

「來來來…」諂媚女王將熱騰騰的觀音茶端到林經理面前:「經理,請享用。」

「喔,謝謝妳唷!」林經理接過茶杯。


我側過身去,心中開始倒數。


三……


林經理吹吹氣,把嘴湊近茶杯。


二……


林經理緩緩地喝下一口金色液體


一!


「噗───」


不出預料,那口熱茶從林經理嘴裡極速噴射出來,以優雅弧線灑在諂媚女王的名牌

洋裝上。

「對不起啊…」林經理對身前那呆若木雞的女人道歉後,詫異地看著我:「這…這

是哪來的鐵觀音呀?」


我未發一語,只是瞇起眼睛,邊微笑邊用手指著自己跨下。


拍拍屁股,我抱著私人物件轉身離去,不理睬兩眼瞪得偌大的林經理。




只有壞小孩配得上壞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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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

回想起林經理的惶恐表情,一種通體舒暢的感覺在血液中徹底溶解。

我決定到「怪鳥臭臭鍋」大快朵頤一番,報答賦予我靈感的老闆。



走到「怪鳥臭臭鍋」店外,發現並未營業,拉下的鐵門上還貼了張紅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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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 告

本店因老闆出國賞鳥
即日起公休一周
若造成您的不便
敬請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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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著紅紙下方的白鷺鷥圖案貼紙,打從心底佩服這位鳥類狂人。

「喔!!」

背後傳來聲驚呼,我回頭一瞧,是小侯和惠青。

「那麼巧哇!」惠青推了我一下。

「是啊!不過沒得吃了,哈!」我指著門上的紅紙。

「那一起去別地方吃晚飯吧!」小侯提議。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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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你被裁員啊?」惠青喝著紅茶。

「對呀!」我乾瞪小侯一眼:「妳消息還真靈通耶!」

小侯舉起手中的玻璃杯,彆扭笑道:「好,為了慶祝你沒收到解雇通知單,咱們乾

杯吧!」

「你活得不耐煩囉?」我拿起桌上的橡皮圈射向他。

「哈哈哈!想開點嘛!」小侯夾起一塊蔥爆羊肉。

「對啊!想開點……反正失業的又不是你。」我沒好氣地回答。

「唉唷…」惠青放下杯子:「放心啦!你有實務經驗又年輕,不會找不到工作

啦!」

「唉!鮮花插在牛糞,可惜、可惜啊!」我看了小侯一眼。

「靠!」小侯拿起桌上的橡皮圈射回來。

「呵呵…」惠青臉上掛著燦爛笑容。

「你要不要趁機休息一下,交個女朋友?」小侯扒著飯。

「不需要。」我毫不考慮:「大概會休息一陣子再重新找工作吧!」

「喂…」他用筷子對著我:「你該不會自以為是電影古惑仔裡的陳浩南,失去過女

人導致再也找不到真愛吧?」


我心頭猛然一震。


「況且你好像根本沒交過女朋友,不是嗎?」

小侯懷疑地詢問,但我無心應答,思緒已不自覺滲入往昔的畫面。





「快!拉住她!」

「救命呀!」

「撐著點,再撐著點啊!!!」

「救我…救救我!」

「喂!」

「快點想辦法!快想辦法啊!!!」

「延福…我好怕…」

「別怕!來…抓住我的手…加油…」

「哇啊────」



「王延福!!!」



「幹嘛?」我抽離渾沌的意識,抬起頭來。

「你…」小侯斜眼看著我:「睡眠不足嗎?」

「沒有呀!」我嚼一口豬排。

惠青和小侯對望了一下,不再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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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ney,Bye Bye!」小侯送出一個飛吻。

「呵!開車小心唷!」惠青關上車門,回敬一個媚眼。


我搖下車窗揮揮手,看著惠青走進大廈的身影漸漸遠離。


「你有事情想說吧?」小侯緊握方向盤,透過車內後照鏡盯著後座的我問。

「有嗎?」我回答。

「沒有嗎?」他趁紅燈時點了支菸:「我們從以前就是好搭檔,對不對?」

我將手放進口袋摸一摸萬寶路菸盒,沉思一會兒。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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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水河畔的露天咖啡座,被夜空裡的一勾彎月照映得有點寂寥。

「到底發生什麼事啦?」小侯雙手貼緊燙熱的咖啡杯取暖。

「曾經…」踟躕幾秒鐘,我吞吐說道:「曾經有個…有個女孩離開了我。」

「什麼!?」小侯的表情像是看到異形一樣。

「就算我從沒提起,也用不著那麼誇張吧!」我喝一口義式濃縮咖啡。

「怎麼一回事?」他吞了吞口水:「快說嘛!快說嘛!」

「喂!」我把奶精包擲往他身上:「你以為我在說故事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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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艷陽,普照著奇萊山峰。


「Yes!」男孩揹著厚重的登山袋,踩在斷崖邊的裸岩上高舉雙手,學著當紅電影

中的台詞:「I’m king of the world!」

「下來啦!」女孩輕扯一下男孩的登山袋:「很白痴耶!」

「哈哈哈!」

男孩牽起女孩的手,將她拉上裸岩。

「妳把手向兩旁平伸,然後我扶著妳的腰好不好?」

「才不要咧!你在想什麼啊?」

「嘻嘻…」男孩嗤嗤地笑:「不然妳在這站著,我幫妳拍張相片。」

「這還差不多。」女孩咯咯笑著。

「喂!小倆口走那麼快幹嘛啊?」

一群人穿越後方的箭竹林,步行了過來。

「唉唷!你們好慢…」男孩指著地下:「大夥兒,就在這裡休息一下吧!」

女孩別過身,恣意欣賞眼前的明媚景色。

「咦?相機咧?」男孩在登山袋中胡亂翻找許久,抬頭詢問女孩:「妳把……」

「嗯?」女孩並未回頭,顧自眺望遠方雄偉壯觀的山谷。



剎那間,男孩感到時間停擺。



女孩背影散發著娟秀氣質,飄逸的烏黑長髮搭著小麥膚色,在綠茵美景襯托下勾勒

出動人的細緻輪廓。

出神似的男孩久久不能言語,甚至忘了呼吸。

「相機…相機…」男孩趕緊低下頭,繼續翻弄著登山袋。

「社長!」幾個人跑過來,指著碎石坡附近:「那裡旁邊有個空地蠻適合紮營

喔!」

「好,我去看看。」總是古道熱腸的男孩朝碎石坡走去。




「呀啊────」



一陣驚心動魄的尖叫聲回蕩山林間。

男孩回頭,不可置信的畫面出現眼前。



幾個原本站在女孩身後的社員,全圍繞在斷崖邊。

而裸岩上並沒有女孩的蹤影。

「快!拉住她!」其中一位社員高呼。

「救命呀!」女孩求救聲從斷崖下傳來。

男孩腦筋一片空白,火速衝了過去。

「撐著點,再撐著點啊!!!」另一名社員蹲在地上登山慌亂喊著。

「救我…救救我!」女孩哀求的聲音愈來愈急促。

看到女孩攀住峭壁的纖細手臂微微顫抖,男孩立刻伏俯,全力伸長右手。

「快點想辦法!快想辦法啊!!!」一堆人在男孩身後驚惶失措地鬨鬧。

「延福…我好怕…」女孩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男孩知道自己必須冷靜,但他做不到。

他生平第一次那麼接近死亡。

「別怕!來…抓住我的手…加油…」男孩動一動發抖的手指。

可惜,女孩終究敵不過體力的流失。





「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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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寒風,吹襲著淡水河邊。


「然後呢?」小侯用湯匙攪拌著曼特寧:「她就這樣罹難?」

「沒有。」我回答。

嗅著小侯咖啡杯中傳來的甘草香味,我把糖包撕開:「後來她被救難人員送去醫院

急救,安然度過險境。」

「噢!幸好。」小侯舔一舔湯匙。

「可是左腿嚴重骨折,導致跛腳…」我將白糖倒入杯中:「而且因為精神受創,整

個人變得很古怪。」


小侯表情凝重,仰頭看著星空。


我用手撫摸杯口的熱氣:「她變得不想與任何人來往,包括我在內。朋友們送些她

最愛的CD和玩偶,也全被她摔在地上。」

「醫生說她罹患『創傷後壓力症』,所以才有情感麻木的症狀產生。後來經過長期

心理治療後仍然沒改善,她父母乾脆請神父來驅魔,還帶她去廟裡收驚,卻也全都

沒效。」我嘆聲氣。

「結果呢?」小侯閉上眼問。

「結果情況越來越嚴重。辦理休學後,她甚至開始不想說話,每天躲在房間內…」

我扭動脖子:「有一天去她家探視,瞧她拄著柺杖的背影,變得好灰暗……灰暗到

使我看不清輪廓。」


小侯不語。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我深呼吸。

「沒多久後,她那在矽谷工作的爸爸剛好取得綠卡,便全家移民過去。想不到…」

我雙手撐住下巴:「半年後,有一天她媽媽寫信給我,要我不用再定期寄慰問卡片

,因為她女兒一週前在家中服安眠藥自殺身亡了。」

小侯沉默半晌後張開眼睛:「你怎能如此平靜?」

「當時我內心可不平靜…」我輕拍咖啡杯:「那段日子,我整整翹課一個月,每天

淹沒在啤酒罐中,並且開始對死亡極度恐懼。即使現在已事隔多年,偶爾午夜夢迴

之際,還是會在夢裡見到她。」

「但畢竟日子還是要過,所以我把這件事當成一部悲劇片,然後藏在心底,再也不

去播映。」

清清喉嚨,我繼續說:「只是後來,每當任何值得喜悅的事情發生,我都無法痛痛

快快地大笑一場。」

我靠著椅背:「尤其每逢情人節,想到沒有她的陪伴,便覺得一切都失去意義。就

算血液依舊在體內流動,生命感卻在她墜落的瞬間從此乾涸。」

「你曾試著求助於宗教嗎?」小侯問。

「宗教?」我喝一口逐漸冷卻的咖啡:「那倒不必。」


我聯想起一個頭綁竹蜻蜓的傢伙。


「唉!那天…」我露出自責表情:「如果沒去登山就好了,如果沒靠近斷崖就好

了,如果一直待在她身邊就好了,如果……」

「沒有如果!!」小侯打斷我的話。


我頓了一下,思緒陷入困頓。


白糖在咖啡裡完全溶解,口感卻如此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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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插圖by Art.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