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幕
【思蝶】
夜，一格格地顯現出來。黃昏、晚霞、模糊的山景，襯著冉冉地炊煙，一幅炫人的夜景緩慢呈現出來。那是一齣夏夜晚風的上演。眼看街燈一盞盞的亮了起來，歸人的腳步也加快了許多，遠方的火球卻還在離地不遠處蠕動著，這一切的一切都散發著詳和平靜的氣氛。路旁，一群又一群的小孩，放了學正列隊回家。穿過長長的人影，一對母女，手拉著手在一扇紅色木門前停了下來。面對那扇門，母親有點遲疑，那串鑰匙始終無法再向前送。腳前的人影越拉越長，她卻恍惚般的一動也不動，而門，竟然自己慢慢地打開了…
「爸，我…」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提著行李從裡頭走出來，又悄悄的把門闔上。她一直低著頭，長髮遮住了她的臉孔。只看見地上不斷淌下晶盈的淚光，她對著門，輕聲的說：「爸…你，你以後要自己照顧…自己，我…我要走了。以後，以後…」女孩幾乎要失聲痛哭，那位媽媽身體顫抖著，拿在手上的鑰匙也掉了，伸出手想拉住那個女孩，忽然她感覺有人在扯她的裙角，把她拉離開這個世界。「媽媽，媽媽..」四歲大的小女兒在拉自己的衣服，她一回神，發現門還是關著的，手中的鑰匙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小女孩手拿著鑰匙，正要遞給自己。她看著小女孩可愛的模樣，不禁笑了笑，心中的情緒頓時舒緩了不少。她定了定，望著這道紅木門。「嗯！都五年了。」
走過門檻，她開始漸漸喚回了自己的回憶，好熟悉的氣息。顧盼四周，一切一切都是那麼的真實。長滿青苔的牆角，一台舊腳踏車倒在地上，她看了看，走過去把車扶了起來。「爸…」不知不覺，她想起了當時…
「爸爸！」思蝶坐在門檻上，遠遠看到腳踏車的身影出現在街角，高興的大叫。「小蝶，你有沒有乖乖看家？」腳踏車停在門口。「嗯！」小蝶點點頭。「小蝶好乖，你看爸爸給你買了枝仔冰。」「謝謝爸爸…」
她想著、微笑著，不知不覺地走進了客廳，小女孩靜靜的隨著媽媽，手緊緊牽在媽媽手上，卻覺得媽媽的手在微微顫抖著。小女孩抬起頭，驚奇地發現媽媽的臉上落下了兩滴眼淚。
「送你去讀書，你給我交男朋友。」氣急敗壞地怒罵聲夾雜著蒼老與無奈，思蝶推開家門，跑了出去。她連鞋都沒穿，赤著腳就往街口跑去，每跑一步，眼淚就留下幾滴，她覺得腳痛死了。跑出了小巷道，她望著大路的盡頭，慢慢地便停了下來，茫茫未知的恐懼襲上了心頭，她發現自己全身上下什麼東西也沒帶，甚至連鞋子都沒穿，她這時才感到孤立的無助感，索性便蹲在路旁哭了起來。不知道哭了多久，忽然一件外套披上她的肩膀，她驚奇地回頭，一個緊實厚重的胸膛就在她身旁…
「這樣，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面對父親的遺照，思蝶不自主地說出這句話，顫抖的言語回盪在空屋中，顯得有些駭人。她忽然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牽在她手中的小手早已不見了。「妹妹呢？」她回顧四周，小女孩適時地跑了回來，手裡還捧著一個小鐵盒。她看了看，「妹妹，這個東西在哪裡拿的？」「那裡。」小女孩手指向門旁的籐製搖椅，搖椅似乎還在搖晃。搖曳的長影越來越暗。思蝶看著這一切，不禁感觸良多，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從前。
天色越來越暗了。昏暗中，閃起一點一點的燈光，一條條街道就這麼慢慢地顯現出來。在那一年代中，這一個夜世界很不搭調的存在在戰火的前端。生活在這個異常繁榮的城市中，似乎所有的人都變成了照耀這城市的霓虹燈。就在戲院前，影星胡蝶優雅地走出門口，一台黃包車遠遠看了，連忙騎將過來。胡蝶看了那車夫，不禁笑了笑。「誰知道為什麼這裡沒有其他的車搶生意？」黃包車到了她面前停下，胡蝶笑著，高貴的坐了上去。沒有任何的交談。好像他們之間有某種心靈相通似的，很快的，黃包車轉個方向，漸漸地便消失在街口。
思蝶嘆了口氣，看著手中的鐵盒，卻不自覺地顫抖了起來。「這個…」她慢慢地觀詳起這個鐵盒，想起了一個深藏在她記憶中，卻一直無法理解的謎。從小，她父親就幾乎沒有罵過她，打過她，無論什麼時候。但是父親卻從不讓她看這個鐵盒。最初她曾以為鐵盒裡裝的是藏寶圖，後來年紀慢慢大了，她開始猜想裡頭裝的可能是爸媽的情書，她想總有一天能看到這個秘密，卻沒想到是這個結局。想著想著，眼淚又直落下，女兒還在旁邊呢，思蝶連忙隨手拭去，不可置信地笑了笑。鐵盒神秘的外表不斷勾起她的好奇心，她終於打開了這個陳跡多年的秘密，但是…鐵盒中並沒有什麼情書，卻是各式各樣大小的簡報和紙片，她有點失望。「影星胡蝶？」思蝶拿起了一張簡報，望著上頭的文字，心中又多了更多問號。
「阿龍啊。」一個年紀頗大的老年人，語重心長的說著：「你真的是給鬼迷了心了。多少女人你不選，偏看上她。你要曉得，她是個當紅影星，你只不過是個窮車夫，憑什麼去追求她？」周應龍把頭轉向窗口，一句話也沒說。老年人嘆了口氣。突然一個車夫插嘴進來：「別談這個了，你們有沒有聽過鬼子兵的事？」「日本水兵？」幾個年輕的車夫靠了過去。「聽說昨天那個在城門口失蹤的日本兵今天給找到了，一點事都沒有，根本是一個騙局而已。」「騙局？你是說這是故意的？」「好傢伙，我就知道其中一定有鬼。」「對！而且…」周應龍默默的聽著他們交談，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靠了過去，悄聲的對一個車夫說：「陸兄，幫我寫封信好麼？你是讀過幾年書的，這對你來說應該不困難。」「代筆嗎？」「我念，你幫我寫出來，好嗎？」姓陸的車夫點點頭。當晚，就離他們不遠的吳淞口外，似乎還隱隱可以聽到日本士兵答口令的聲響…
思蝶正看著海報發神，腳邊忽然給撞了一下，思蝶低頭看，原來小女孩抱著媽媽的腳睡著了，思蝶又好氣又好笑。「妹妹，我們回家囉！」小女孩被叫醒，無神的跟著媽媽走，離開了這個無趣的地方。
母女倆走出巷口，天已全黑了。思蝶攔了台計程車。甫上車，她便感覺像回到了真實世界一般，望著車外，剛才經過的巷道如幻似真地停留在十年前。她猛然轉頭，想避開那個一直存在於她心中的世界，心頭卻像是被倒在一起的彩色顏料，開始混成不知是什麼顏色的液體。計程車緩緩而動，漸遠離了那個世界。一路上，她心中還一直停留在方才的地方，久久無法忘懷。小女孩已經倚著車門睡著了，看著小女孩熟睡的臉，思蝶感覺到有點安慰，忽然，她想起了手中的鐵盒。再次打開這鐵盒，心境又有些許的不同了。
「胡蝶…和我有什麼關係嗎？」甚至她連胡蝶是誰都不認識，但，就是這種未知，讓她心中無法平靜下來。
胡蝶小姐，經過這些天來，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我，我只是你的一個影迷罷了，但是…
「阿龍！不好了，大世界門口落下了一顆炸彈，炸死了不知道多少人！」一個車夫高聲大喊地衝進來，周應龍帶著信正想出門。「大世界門口？死很多人嗎？」「那個地方血流成河，屍積如山，慘極了。」周應龍嚇了一跳，急忙衝了出去。一連跑了三條街，他慌了。那個地方當然找不到胡蝶。到了大世界門口，他看了滿街屍橫遍地，頭一昏，當場便跪了下來，戰爭的殘酷終於顯現在這些人的眼前。而就在幾個禮拜後，上海便陷落了，他隨著軍隊出上海，從此便從了軍，在繞了大半個中國之後，輾轉來到台灣。
「几…」尖銳的聲響。突然一陣猛烈的煞車，思蝶往前撞到了前座椅背，鐵盒裡的紙片灑了一車子。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司機卻好像沒事般地，重採油門，繼續開他的車。思蝶忙轉頭探望小女孩，小女孩除了換個姿勢睡覺外，竟也好像沒事發生似地，狼狽的思蝶有點啼笑皆非。
「咦！這是什麼？」她注意到小女孩的身上躺著一封平信，該是剛剛灑出來的。思蝶輕輕的拿走這封信，仔細的觀詳，信封上白白地，一個字都沒有，甚至連封口也沒封住。這…就是父親的情書？先前被推翻的理論得到了證實，她卻覺得有些詭異。她拿著這封信許久，遲遲不敢拆。她感到內心深層的害怕，對父親，她心裡一直有個疑問。細細回想起，她從小到大，竟然從沒看過父母親恩愛的畫面，也許父親是個很嚴肅的人，但是對她，又是百般的嬌寵，也許是因為她是獨生女吧。記得一次班上的男同學捉弄她，藏了她的作業，她回家哭了一整個晚上，第二天到學校，老師竟然知道了，多半是爸爸對老師說的。所有參與其事的男生通通被痛打了一頓。她還依稀記得那些男生的樣子，手都握的緊緊地，正眼也不敢瞧她一下。「小姐，是往左還是往右？」計程車司機忽然出聲，把她嚇了一跳。「嗯！往左，謝謝。」原來已經到家了。思蝶搖了搖小女孩。「妹妹！醒醒，我們到家囉！」「嗯！」小女孩動了動，虛應了一聲。思蝶忙著掏錢，轉頭一看，小女孩竟又睡著了。思蝶半拉半扯地把小女孩弄下車，小女孩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夢鄉，而計程車卻像要去救火似地，立刻絕塵而去。
回到家後，小女孩立刻去繼續她未完的夢，思蝶則坐在書桌前，凝視著這封信。她能想起恆久的事物，就像是實地實景似的。她何嘗願意，不過這些童年記憶像爪子般緊緊鉗住了她的七情六慾，使她像個被牢籠禁錮的人犯，始終無法放開心地笑，或哭。
她回憶起年少的時候，總是帶著一絲迷朦。初戀是甜蜜的開始，不過卻卻草草的結束。到現在，她還能很鮮明的記起初中那男孩的那兩束鮮花，就在畢業典禮上，男孩脹紅著臉，捧給她一束鮮花。在那時期，這是很了不得的事了。她不禁笑了笑，淚水流過的臉頰泛起了戀愛的紅暈，但…
她心中越過了一個問號。
現在的他，是在大雨中相識的。傾盆的大雨，大片大片地的灑落，使得沒帶傘的她被淹沒在漫漫水氣中。就在極其狼狽的時候，一把傘出現在街頭的路口。如同愛情小說的情節一般，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以極不可能發生的巧合來撮成這段浪漫的故事。她想起來都覺得是上天註成的緣份，可是…
眼前的景物慢慢的變暗，變黑。原本靜止不動的案頭竟然漸漸扭曲，唯一在移動的分針居然開始倒退，思蝶的思緒一片混亂，她驚異不已，回看四周，發現竟然是一片一望無際的田野。舉目所見，只有一波波搖頭晃腦的稻穗，人呢？其他人呢？那些和她一起出來玩的好朋友呢？
太陽已經快要下山了，四周沒有半個人，但許多影子卻在她的身旁、身後、身上繞啊繞，好像將要現形，把她抓走似的。她的心愈來愈慌，忍不住哭了出來，她試圖找尋回家的路，但這裡彷彿是一座大迷宮似的，怎麼轉也轉不出去。黑夜終於來臨了，一陣陣的晚風開始襲擊思蝶，她陷入了心靈的深淵，那是一種無助，無知的恐懼，將她困在裡頭…
「小蝶，小蝶。」一陣熟悉的聲音自遠方傳來，喚醒了思蝶。「爸爸！爸爸！」思蝶竭盡所能地大喊，但狂聲呼嘯的冷風夾雜著沙沙地稻穗聲，竟蓋住了思蝶小小的聲音。爸爸的呼喊聲消失了，漸漸地，思蝶的喊叫一聲比一聲微弱，終於，她絕望了，似乎所有的辦法都用盡了，再也沒有人會來救她了。「小蝶。」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她前方，小蝶抬頭一看，不就是爸爸嗎？小蝶用起一切力氣撲向爸爸，什麼也不想。
田野中，女兒騎在爸爸肩上。兩頰依然留著適才的淚痕。「小蝶，回家後要跟媽媽說對不起喔！媽媽很擔心你。」「嗯！」小蝶連忙點點頭。「以後不要自己跑出來玩了，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都很危險，你乖乖看家，爸爸買東西給你吃，好不好？」「嗯！」沒有打罵，也沒有怒氣，父女倆手牽著手回到家中，思蝶感到爸爸的手好溫暖。
思蝶不自覺的笑出來，但又感到了些許的不安。
一直沒發現，父親對自己的愛，是那麼樣的強烈。從小到大，父親總是無時無刻地出現在她身邊，不論她要什麼，父親總會給她。這種感覺，像是個保護，也像是在互相依賴，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父親卻企圖將她限制在自己的範圍之內。她認為，父親始終不放心把她交付給另一個男子，以至於父親會一再的敵視她的異性朋友，不管人品如何，背景如何…
那一晚，外頭風聲大作，似乎又有事情發生。屋子裡，瀰漫著一股憤怒，憤怒中彷彿還參雜著妒意。周應龍坐在搖椅上，胸口不住的起伏，一陣一陣的喘氣聲越來越明顯，兩眼瞪著前方的大鐘，像是要瞪出火來似的。九點的鐘聲響起，門外終於傳來開門的聲音。
思蝶剛走進前院，腦中還想著方才的事，想著想著，嘴腳不自覺的溢出了笑意。那是什麼感覺？好奇異的感覺喔，就好像以前…她推開了門，晃入眼簾的竟是一張憤怒而扭曲的臉，她的笑容瞬時化為驚愕與恐懼。
「這麼晚，上哪去了？」應龍深沉著臉，冷冷的問。思蝶從沒見過父親如此的憤怒，不禁嚇住了。
「啪！」周應龍忽然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我問你去哪裡了？」思蝶給嚇了一跳，眼眶頓時充滿著淚水。「學…校，今天有課。」「那個男的是誰？」周應龍狠狠的問，聲音顫抖著。「他只是…」「只是什麼？」思蝶眼淚掉了下來。「送你去讀書，你給我交男朋友。」「我…」「啪！」
清脆的聲音破空而出，頓時，一切的一切都靜止了。
他們兩人站在從來沒有站過的階梯上，彼此看著對方，互相以沉默對立著。從來沒有這樣過，思蝶的眼淚慢慢地變了顏色，她的心碎了。不懂，她只是不懂。為什麼父親會為了這樣而打她，她轉身跑了出去，眼淚不住地灑下。
手掌的餘溫尚在，阿龍還沒回過神來。他也不懂，為什麼會生這麼大的氣，而他竟然不敢去思索，面對這個問題。
幾天後，思蝶偷偷回家，不過她帶著兩個行李箱就走了，從此以後，阿龍便沒再看過思蝶了。
昏暗的房舍，半掩的房門，曾幾何時，周家竟落到這副田地。談到這一家，左鄰右舍都紛紛嘆息不已，那樣的老實人，妻子很早就過世了，想不到現在連女兒都走了。街角雜貨店的老王每隔兩三天就看到他來買酒，據老王形容，他幾乎是落魄到不成人形了，他的兩頰深深的凹進去，滿臉是鬍渣和酒漬，從他的眼中找不到任何神情。「最近他沒到這買酒了，該不會出了什麼事吧！」老王這麼推測著。那天晚上，擔心他的鄰居便進去探個究竟。
「周先生！」沒人回答，吳太太又問了一聲，還是沒有回應。紅色的木門半掩半開著，依稀可以看到裡頭的凌亂。吳太太小心地開門進去。門咿呀地開了，滿屋的酒味撲鼻而來，酒瓶堆滿了地上，有個人躺在全是酒漬的椅子上，已經不知是生是死了。「唉呦！周先生哪，你怎麼搞成這副德性啊！」吳太太試著把周應龍叫醒，周應龍眼睛微微張開，看到前面有個模糊的人影，似乎，似乎就是她…
周應龍彷彿觸電般的霍然坐起，張大的眼珠佈滿血絲，像是一個失去理智的人，兩手抓住了吳太太，喃喃自語地說：「小蝶，你終於…回來了，你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好想你，想你想到頭都白了，你知不知道？你看，我寫了一封信要給你，我…」「周先生，你不要這樣了，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女兒啦！周先生？周先生？救…救命啊…」吳太太愈來愈害怕，忍不住喊了出來。
夜越來越深了。漸漸地，思蝶閉上了雙眼，沉沉的睡去。半空中，紅色的布幕也正緩緩落下。黑暗中，只留下一封未開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