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蝶
寂靜中，角落的大鐘噹噹地敲響了起來，古樸的聲響蕩在每一個空間裡。除了這聲音以外，傳進耳裡的只有嗡嗡地耳鳴聲。昏暗的燈光下，有個黑影獨自坐靠在牆角，緩慢的翻著一本書，旁邊堆了幾堆，都是些破舊不堪的舊書。有些是污損了封面，有些則是整頁被撕去，但它們卻一直存在在那裡好幾年。那人坐在這兒已經兩三個鐘頭了。經年累月地灰塵揚起又落下，一層層地覆蓋住他。而他就像尊銅像似的被塑住了身型，一動也不動。同樣的夜晚，同樣的場景。他還記得那詭異的場景，就在家裡的書房，他的面前。沒開燈，母親蹲在角落，好像在燒冥紙一樣，那堆書一本本的被撕開，投入火堆中。整間書房沒有燈光、沒有交談、甚至沒有一點生氣。他不明白，只覺得好像在做一場惡夢似的…當然，現在的他知道是什麼原因了。正翻著這些劫後餘生的書本，他竟覺得想笑。望著這堆被搬出來的陳跡，他忽然發現，在深暗的牆角裡，尚平擱著一卷紙。
「這是…」
他把那卷紙拾起，輕輕的用手拂去表層的灰塵，發覺到這紙卷的紙質有些特別，他將紙卷慢慢地捲開，竟然是張舊黃的海報。
客廳中，響起了十一響的鐘聲，響進了他的臥室。坐在書桌前，空望著空白的稿紙，他根本不知該從何下筆。「這是第一次機會，也是最後一次機會了。」他想。
他，是一個劇團的編劇，劇團裡幾乎所有的成員都是剛畢業的大學生。只不過憑著對話劇的熱愛就成立了這個劇團，但諷刺的是，劇團剛組成便面臨著解散的命運，因為這些剛畢業的大學生都要去當兵了，女社員有的要考研究所，有的必須去工作。既然知道自己的未來，他們便將賭注壓在這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表演，算是給人生一個交代。
越想，心頭越沉重。他把稿紙收起來，正準備就寢時，突然想起了剛剛才發現的海報。他將海報從櫃子中拿出來，攤在桌上。那是一張對開的電影海報，上頭有幾個穿著民初時期衣服的人，片名是「秋扇怨」。主演人是胡蝶。胡蝶？不是那位很有名的老影星嗎？這張海報是多久以前的東西了，到底…
他看著這張海報，突然想要寫些什麼的。他將稿紙攤開，在稿紙上寫下幾個字，他沉思了一會兒，又把筆放了下去。
太單調了，會不會？嗯！如果只是一個很單純的戀愛，其實沒有必要做成劇本，那我應該要在哪裡多下些情節？這樣…
晉仕開始在腦中構思一段故事。
一個下等階級的車夫，或工人，喜歡上一個上流社會的影星胡蝶，但是他並不在乎這段情的可能性有多小，當他要對她表露情意時，卻因為時代的變遷，使得兩人沒有再見面過，但是那車夫卻一直無法忘懷，到娶妻生子，到老，這段情一直到他死時，才因為一張海報而被揭露出來，卻使他妻兒陷入迷霧中…
嗯…主題應該是在男方對那明星的思念，超過了他對妻兒的愛，甚至他也不知道潛藏在他心中的這份心動。
但不知怎麼著，晉仕一直覺得情節不夠完整，或者說張力不夠，不知道缺少什麼部分，也許他那時的靈感遠超過他這時的構思。他寫了幾行，又停筆不寫了。他再將海報翻出來細細觀詳，不斷回想方才見到這張海報時心中的感覺和體會。那感覺，好像有點落失和…羈絆？是什麼樣的情感會使他有這樣的羈絆？夜，越來越深了，不知道還能有幾次機會去體會到這種奇異的靈感。他是一個編劇，沒有更深一層地感觸，這部劇本就算沒有了靈魂，只能是普通的戲碼罷了。他沉思了一會兒，不甘地放下筆，推開椅子，他知道必須暫停一切了。畢竟，一部好創作和一個作家的相交是要看緣分的。
「麗心，你對這劇本有什麼想法？」隔日，晉仕拿著昨日構思的草稿去詢問導演麗心的意見，麗心大致地翻過一遍後，思索了半晌，對晉仕說：「其實也還好，不過你有些細節接的有點不通，而且在這個暗戀的表達上可能有技術上的難度。」麗心向晉仕解釋了無法演出的部分。晉仕聽了，沉思很久，看著這堆劇本說：「我知道裡頭有問題，可是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我應該知道的，少了些東西，怎麼看就是不對。」麗心把草稿拿起來。「沒關係，也許一排出來，你就知道問題的所在了，別心急。對了，這些角色，你有沒有屬意的人選。」「嗯！只決定男女主角，其他還沒定。」「好，那你先把這些細節編出來，我們排一次，看看效果怎樣。」「嗯！」

第十六場 地點：戲院門口

胡蝶走出戲院前，看了看四周，只停了輛黃包車。
胡蝶笑了笑，朝街角揮手。
那拉車的車夫遠遠看了，馬上就靠了過來。看著那熟悉的身影，胡蝶不禁笑開了。
拉車車夫：「小姐，坐車？」
胡蝶；「嗯！」
胡蝶點了點頭，很高貴的坐上了黃包車。
拉車的轉個方向起步，漸漸地消失在街角盡頭。
「卡！」劇中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麗心走過來。「曉雯，你上車的時候會習慣低頭，你知道嗎？」曉雯聽了，不好意思的笑了。「這一幕是這樣。」麗心對曉雯說：「你其實已經料到他會來，而且你的角色是一個大明星，所以你必須很有自信，如果低頭就表現不出這種感覺。」曉雯會意的點點頭。「還有晉仕，你在拉起黃包車的時候，要讓觀眾看到你的表情。」「嗯！」麗心看了看時間，向工作人員招了招手。「好，這一幕的先休息一下。我們來排一下第五十七幕思蝶被打的那一段。」所有演員聽了，又亂成一團，換裝扮的換裝扮，抬道具的抬道具。

第五十七場 地點：舊家家內

周應龍坐在搖椅上，生氣狀。思蝶由門外回來，甜蜜狀。
龍：「你到哪去了。」
蝶：「我…今天..老..師有課。」驚嚇貌。
龍：「那個男的是誰？」
蝶：「是…朋..…是同學。」
龍：「你們感情蠻好的嘛！」
蝶：「沒..有」囁嚅狀。
龍重拍桌子。
龍：「送你去讀書，你就在外面給我交男朋友。」
蝶：「我…」
龍怒打蝶一巴掌。
晉仕的手揚起，卻停在半空中，看著發抖不已的茗芳，卻是怎麼也無法下手。所有劇場的人便都僵在那裡，所有人都在等他們下一個動作。
「卡！」麗心走了過來。「晉仕，你怎麼了？幹麼忽然停住？」麗心口氣有些不滿，這並非忘詞或笑場，很顯然晉仕是不夠專心，可能在想別的事，以致於把動作也給忘了。但，晉仕自己也不明白。
「麗心，對不起。」「下次別在這樣了。好了，休息一下，等會兒重新再來一遍！」
「為什麼我打不下去呢？」夜晚的書桌前，晉仕想著。當時他有一個莫名其妙的感覺，那感覺就好像想起了什麼事似的，而這事是不久前他怎麼想也想不到的事。他開始一段段的去回憶腦中的庫存。「周應龍，思蝶…」他想起了茗芳當時的眼神，當四目相對…忽然，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打不下去了，一直沒有發現…他也知道為什麼茗芳是女主角的第一人選了。「嗯！」晉仕自己不可置信的笑了笑。
一股念頭竄上他的腦，他發覺自己找到了這齣戲劇的關鍵點了。他翻出劇本，一張張讀過之後，將空白的稿紙攤開來，開始振筆疾書，加了不少新的情節下去。前陣子莫名的空虛感消失了，他赫然發現這齣戲劇對他而言顯得真實許多。
第二天，晉仕帶著劇本找麗心研討，向她說明，討論這些新的劇情，但並不包括他的私人情感，他已經打算將之塵封起來。戲內如此，戲外亦然。
那天中午，整個劇團都在加緊排練，新安拿著一疊紙匆忙地跑進來。「麗心呢？麗心在不在？」建松說：「在啊！她在裡頭，怎樣？發生了什麼事？」「這個，你看。」新安拿給建松一份公文，建松翻開來看，發現那公文紙封面的淡紅色字體。「警備總司令部！」建松差點跳了起來。「怎麼會這樣？」「待會兒再跟你說！」新安跑進去找導演，過了不久，他們兩人一起走了出來，神色匆匆。所有人都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問麗心發生了什麼事。麗心揚一揚手中的公文：「我也不知道，警總突然發文禁止我們公演，我現在去問問看。」說完，兩人匆匆走了。整個劇團鬧哄哄地討論了起來，晉仕站在窗邊，聽到這個消息，把一支筆從窗口丟出去。望著窗外的山景，良久，又拾起了劇本，埋頭思索，他知道是哪裡出問題，自從黑暗中的那場詭異火焰，但他心中卻在盤算著另一件事。
麗心回來了，公文仍在她手上。臉色凝重，看來是沒有什麼結果。每個人都看著他們兩個，看到大家疑惑的眼神，麗心頗為無奈地說：「我們可能要延期了。」「怎麼回事？」「救國團臨時要辦一個演講，要辦三天。」「宣傳單都發出去了，現在延期？」「救國團的演講為什麼是警總下命令？」「警備總司令部吃飽了沒事幹，這關他們什麼事？」劇團頓時吵成一團，許多人心中都氣憤不堪。在窗邊，有個人背靠著窗台沉默不語。看著周圍吵雜的人群，每個人都爭相韃伐，像一群被困住的野獸，一時之間，彷彿這個劇團就要解散似的，他忽然覺得心好痛。
「麗心，我要退出劇團。」他走過去，當面和劇團的負責人說。一說完，霎時，整個劇團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在等他們兩人的下一句話。建松走了過來：「晉仕，你為什麼要退出？我們最糟糕也不過是取消演出罷了，以後有的是機會啊。」晉仕沉默不語，沒有回答。麗心望著晉仕良久，終於慢慢地說：「晉仕，你退出了，誰來演男主角？」。
他聽了，漸漸動容起來。「謝謝！」
所有人只得到了這些殘缺的對話。當晚，他們聚在一起，討論的結果得到了一個結論。
星期五晚上，所有人表情凝重，緩緩地步向會場。覷黑的天空飄著毛毛細雨，一點點地結上了茗芳的長髮，成了她髮絲中的點點繁星。迎面而來的是演講會中的聽眾和貴賓。一路上，他們不時地可以聽到眾人對這場演講的評論。有讚嘆，有抱怨。但對這些劇團的人而言，只不過更顯出他們的凸兀罷了。大禮堂中燈火輝煌，一排排椅子上，尚留著先前那些過客所遺留下的痕跡。一眼望去，似乎還能得見前一刻盛大莊嚴的場面。不過漸漸地，人都走了。演講者走了，追隨者也走了，當清掃會場的工人也踏出大門時，所有等在外頭的人都不自覺的緊張了起來，新安悄聲的對嘉玲說：「你緊不緊張？」嘉玲笑了笑。聲音雖小，所有人都聽見了，話頭一起，有的人也忍不住就聊起了天，冰冷的氣氛瞬時解凍，所有人就像辦喜事般地興奮且緊張。走過他們的身旁，工人忍不住問他們。「這麼晚，你們在這裡做什麼？」麗心看看他，很神秘地說：「等一下有表演啊！」說完指了指天空。天只是一直落下點點雨絲，什麼也看不見。
一群人走到了禮堂，裡頭的燈光一盞盞暗了下來，從前排到最後一排，黑暗漸漸逼近門口，終於，最後一盞燈也熄了，手拿鑰匙的人退了出來，正碰見了守在外頭的一群人。
「嗨！陳勝。」陳勝有些詫異。
「我以為你們不來了。」「怎麼不來？不過時間晚了點。」陳勝一邊開門一邊問著：「那觀眾都走了，你們表演給誰看？」
不經意地一句話，讓所有人都噤聲了。沒有聽到回應，場面瞬時冷清的嚇人。陳勝大概也察覺到失言了，連忙接著說：「你們也去幫忙開燈，最左邊走道。」音調力求隨興，想不知不覺地抹去那句問號。黑暗中，只有茗芳小聲地回了句話，聲音太小，沒人聽到。一進到會場，所有人就聚精會神的開始準備，彷彿整個會場真的座無虛席似的。也許，從他們一進門，這場戲就已經揭幕了。
「燈光，燈光！」「嘉玲，把這個貼到前三排椅子背後。」「錄音帶試一下，看能不能用。」招待們煞有其事地備好了簽名簿，所有的貴賓席上都放了一本節目單。
麗心看了看錶，說：「準備好了沒？表演要開始了，所有人到後台準備。」她向台上比了個手勢，釋意可以開始了。君平拿起話筒通知上方的控制室。舞台上，暗紅的布幕緩緩降下，人聲漸漸平靜了，全場燈光也漸漸暗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