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31 09:45:48⊙→蝌蚪←⊙

痞子蔡文章—雨衣(5)

平成7年的3月9日,星期四。天氣開始回暖。
這是AmeKo在台灣的最後一天。
台南並沒有下雨。
即使是多雨的桃園,也依然是晴朗的好天氣。


在好來塢KTV的原班人馬,再度聚集在中正機場的大廳中。
我和信傑幫AmeKo托運行李,
而AmeKo則和其他三位女孩子輕鬆地談笑著。
氣氛並沒有想像中的依依不捨。


托運完AmeKo的行李後,信傑以手勢提醒她該準備登機了。
AmeKo輕輕地點點頭,揹起她的紅色背包。
四個女孩子的笑聲直到此時才算停止。
在好來塢KTV裏差點要撞牆的虞姬,也同時流下了眼淚。
AmeKo倒是沒哭,她安慰似地拍拍虞姬的肩膀,
然後朝我和信傑的方向走來。


「AmeKo,祝妳一路順風。回日本後記得常跟我聯絡!」
信傑握著AmeKo的手,跟她告別。
AmeKo則仍然微笑地點頭。
輪到我了,我該說什麼呢?
手心已開始冒汗,怎好意思跟她握手?
而我的喉間突然有股苦澀的味道,一句話也擠不出來。


「蔡桑,多謝你專程來送我。A-Ri-Ga-Do。」
AmeKo突然變得拘謹,而且那個許久未見的90度鞠躬禮又出現了。
『哪裏哪裏,這是應該的。』
AmeKo對其他送行的人總是微笑著,為什麼面對我時卻這麼嚴肅?
「蔡桑,這半年以來,承蒙你多多照顧。A-Ri-Ga-Do。」
『彼此彼此,妳也照顧我很多。』
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我同樣都因為受到她的影響,而客氣了起來。


「蔡桑,以後請多多加油,早點畢業哦!」
AmeKo看到我侷促不安的模樣,忍不住便笑了出來,
並再度露出那兩顆可愛的虎牙。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想這將會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虎牙。
但我也發覺到,今天AmeKo對別人的微笑,一直沒露出虎牙。
而她的笑容,彷彿有浮力的作用,讓我緊張沉重的心情,頓時輕鬆不少。


『AmeKo,我堅持我的朋友應該叫我智弘。而親密的朋友更應該叫我阿智。』
這半年多來,她一直叫我“蔡桑”,就像我始終叫她“AmeKo”一樣。
我希望在她臨走前,能聽到她叫我一聲“阿智”。
即使只是“智弘”也行。
「我也堅持我的朋友應該叫我雨子。而親密的朋友更應該叫我小雨。」
我想,AmeKo終於瞭解“堅持”的意義了。


『小雨…一路順風,take care。』
「阿…阿…阿智。」AmeKo紅著臉,輕聲地叫著。
這讓我聯想到第一次叫“AmeKo”時,也是阿了半天。
『“阿”是語首助詞,無意義。一般台灣人喜歡用阿什麼的來稱呼人,跟古代
日本人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妳最好別叫信傑為阿信,這樣會跟田中裕子主演
的【阿信】搞混。』
我真是有病,都什麼時候了,還跟AmeKo上起課來。
「呵呵…謝謝老師的教導。」


『小雨,今天是星期四,算是最後一堂課,來個期末考試吧!』
「Hai!沒問題。但我也要考你。」
『“青山不改”的下一句是什麼?』
「“綠水長流”,對嗎?蔡老師。」
『很好。小雨,妳的中文學分已經正式拿到,恭喜妳了。』
「阿智,既然你說恭喜,那我問你“恭喜”的日文怎麼說?」
『O-Me-De-Do-Go-Zai-Mas,對嗎?ITAKURA老師。』
「I-Des-Yo!阿智,你的日文學分也已經Pa-Su了。」


這不應該是送別的氣氛。
我突然憶起李白的那首五律:“送友人”。
其中有兩句:“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沒想到1200多年前李白寫的關於送別氣氛的詩,
如今讀來卻依然令人動容。
不過“落日”兩字,倒是對小雨的祖國有著小小的不敬。


「那麼…阿智,我走了。請多多保重,Sa-Yo-Na-Ra。」
“浮雲”畢竟得四處飄零,而“落日”再怎麼不捨,也終究有西沉的時候。
『小雨,妳也多保重。Sa-Yo-Na-Ra。』
小雨輕輕嗯了一聲,轉身走向登機門。
她轉身的那一瞬間,就像有一道雷電,直接擊中我心窩。
雷電不是應該在下雨前出現?為何在小雨即將要離開時,我才感受到呢?
我不想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登機門裏,所以我也很快地轉過身去。


「阿智!…阿智!…Ma-De-Ku-Da-Sai(請等一等)!」
身後突然傳來小雨急促的叫喚聲,她並朝著我跑來。
『小雨,怎麼了?忘記帶什麼東西嗎?』
我不解地望著她,並希望她真的忘了帶某樣東西。
我甚至希望她忘了帶的東西,足以讓她搭不上這班飛機。
小雨搖搖頭,當她接觸到我的目光時,卻把頭低了下去。
然後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起勇氣般地說出:
「阿智,我送你一樣東西。」


小雨很快地從她的紅色背包裏,拿出一件包裝好的禮物。
「阿智,請笑納,Do-Zo。」
我接過了這件禮物,掂了掂重量,大概是衣服之類的東西吧!
『小雨,現在送“束脩”不會太晚嗎?』
我故作輕鬆地開個玩笑,但小雨並沒有回答我。
我發覺她眼角有著若隱若現的淚滴。


在淚滴還來不及滑落至臉頰前,小雨轉身迅速地跑進了登機門,
然後又回頭跟我揮手道別。
「阿智!…Sa-Yo-Na-Ra!…Sa-Yo-Na-Ra!……」
『Sa……』Sa一出口,我發覺我根本無法說出Yo-Na-Ra。
小雨的“Sa-Yo-Na-Ra!”聲音,在空蕩蕩的中正機場大廳中迴響著…


我回到家裏,打開這件禮物一看,
才知道是陪伴著小雨成長多年的那件紫紅色雨衣。
雨衣的扣子上,別了那個明治神宮的平安符。
平成7年的5月13日,母親節的前一天。
灰暗已久的台南天空,終於下起了雨。
這是AmeKo離開台灣後的第一場雨。
大阪現在也在下雨嗎?我很想知道。
更想知道她過得好嗎?
是否也同樣會想起遠在台南的我呢?


打起雨傘,走到東寧路的那家丹比囍餅店。
雨下得真大,即使打了傘,左肩仍然被雨溼透。
媽媽喜歡吃芋頭,所以我挑個芋頭口味的蛋糕。
好久沒回家了,正好趁此機會跟家人團聚一下。
提著蛋糕,踩著滿地積水,慢慢走回去。


咦?信箱裏竟然多出一封被雨水濺溼的信。
我太粗心了,剛剛出門時,怎麼沒注意到呢?
我從積了一些雨水的信箱裏,拿出這封來自大阪的信。
歪歪斜斜的字跡,一看就知道是AmeKo寄來的。
雨子寫的信,看來一定得淋些雨才會名符其實。


收起了傘,握著AmeKo寄來的信,直奔上樓。
卻把芋頭蛋糕遺忘在樓下。
在震天價響的雨聲中,我小心翼翼地拆開了這封信…


蔡桑敬啟。

今晚大阪下起了雨,下得好像是我們在台南共穿雨衣的那場雨。
是你堅持的那一次。
我不禁又想到了你,O-Gan-Ki-De-Su-Ka?你好嗎?


回到日本,已經快兩個月了。
其實早就想寫封信給你,尤其是四月初,那時大阪的櫻花正落落大方地綻放。
但我總是提不起筆,常常寫到一半就無法繼續。
大概是少了點氣氛吧!
或者應該說是少了點勇氣。


直到今晚,大阪的夜空下起了這場我回到日本後的第一場雨。
我突然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那時你手忙腳亂的樣子,我現在仍然覺得很好笑。
蔡桑,行鞠躬禮時,膝蓋是不能彎的。懂嗎?我可愛的乖學生。
如果膝蓋彎曲,就會像你教我的那句中文成語:“卑躬屈膝”。
這句成語用得對嗎?我親愛的好老師。


原來只要是雨,在日本或是在台灣,都會讓人的思念更加清晰。
你收到信時,台南的天空會不會也下起雨?
而你,會不會也同樣想念起我這個笨日本女孩呢?
如果台南也下雨,那麼我送給你的雨衣,你穿上了嗎?
還有,你一定要記得把明治神宮的平安符綁在書包上哦!


我好懷念那段在你書桌旁的日子。
那時我既是你的老師,又是你的學生,在角色轉換間,想必鬧了不少笑話吧!
蔡桑,我們一起上課的那個書桌,現在你做何用途呢?
聽謝桑說,你們最近都用它來打麻將,我想說的是:
你有贏錢嗎?


我也忘不了在機場分別時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當然更忘不了元宵節那天,你教我的那首詞: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蔡桑,明年元宵節時,我們還能一起去看滿天的煙火雨嗎?
你能不能幫我再次去求媽祖娘娘呢?


現在已是春末夏初的五月,櫻花也已落盡。
六月底我即將成為東京石原桑的新娘。
我們日本女孩子相信六月新娘是最幸福的,我也不例外。
所以過了六月,我就改名叫石原雨子,而不再是板倉雨子。
但我堅持,你仍然應該叫我小雨。
當然,你也可以叫我雨姬,只要你仍是加藤智的話。


你會來日本為我祝福嗎?雖然我很希望你來,但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你說是嗎?
我很想帶你去看看我的家鄉,順便去加藤和雨姬殉情的懸崖。
但我們畢竟只是師生關係,所以即使我們真的到了那個懸崖,
我們也沒有理由一起跳下去。對嗎?
所以你不來也好。


連綿細雨有終時。細雨再怎麼連綿,也還是會有雨停的時候。不是嗎?
我好像又回到在陽台上聽雨聲的那個夜晚。
你聽到雨聲了嗎?


蔡桑,你一定很好奇為什麼我會送你那件雨衣,是吧?
其實在2月27那天,好來塢KTV外的雨勢滂沱,那時我就想送你了。
可是還是讓你冒著大雨跑回家。
你走後,我一個人不禁重複吟唱著“大阪季雨”的最後幾句:
「讓他在雨中歸去,是我的錯。雨啊!請把那個人送還給我吧。
啊!大阪季雨……」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在我家鄉的浪漫傳說嗎?
我那時只告訴你,男孩若要向女孩表達愛意時,可以在下雨天裡,
邀女孩共穿一件雨衣。
但我卻一直沒有告訴你,當她接受他的愛意或要向他表達愛意時,
則會送他一件她穿過的雨衣。
所以,請你務必好好保存這件雨衣。A-Ri-Ga-Do-Go-Zai-Ma-Su。


那麼,加藤智,阿智A-Na-Da,Sa-Yo-Na-Ra了!


板倉雨子
平成7年5月6日


信紙已被溼透,
是大阪的雨造成的?還是台南的雨?
或是AmeKo的淚水呢?
窗外的雨已經轉小,
打開窗戶,雨滴輕觸樹葉,彷彿為剛剛粗暴的行為道歉。
而模糊在書桌上的那一灘水,不知何時,
竟已模糊在我的眼睛。


為了讓願望實現,我始終沒有告訴AmeKo,
平成7年的元宵夜我在土城聖母廟許的願望。
其實我跟她一樣,對於許願的技巧,都很笨拙。
我也是祈求媽祖保佑,希望明年元宵節,還能讓我和AmeKo一起來看煙火雨。
不過我比較貪心,連後年的元宵節,也先預了約。
只可惜平成8年的元宵夜,我變成獨自逛花市的歐陽修。
後來每年的元宵節,我都會躲在家裡看電視猜燈謎。


屈指一算,今年已經是平成11年了。
這幾年的改變是很大的,信傑畢業後繼續唸博士班,仍然單身。
陳盈彰當兵時結了婚,新娘是他的台南女友,結婚6個月後孩子就出生了。
虞姬的婚期在今年7月,如果6月的新娘最幸福,那7月呢?
虞姬的男友偷偷告訴我,7月的新郎可能最可憐。
我想也是。
井上在前年回去日本,而和田跟她的香港男友則仍然耗著。
因為她男友的母親堅決反對兒子跟日本人在一起。


至於我,則開始喜歡雨天。
尤其是那種連綿一兩星期的梅雨季節。
我總會將雨聲聯想到AmeKo的歌聲。
我特地買了張美空雲雀的精選CD,只為了聽“大阪季雨”。
每次聽到“大阪季雨”,就會回憶起和AmeKo在陽台聽雨時的溫馨。
偶爾我也會跟著哼:
「Yu-Me-Mo-Nu-Re-Ma-Su,A… Osaka Si-Gu-Re……」
(夢也會淋濕的。啊!大阪季雨)


收到AmeKo那封信後的三個月,也是一個像今天這般雷陣雨的夏日午後,
我曾拿出這件紫紅色的雨衣準備穿上。
卻不小心抖落了一封尚未寄出的信。
信在空中輕輕飛舞著,像被雨打落的櫻花瓣。
信尾的日期是平成7年6月23日,那是AmeKo結婚的日子。


信的內容我不太記得了,
我甚至忘了我有沒有寫出“祝妳幸福”這類言不由衷卻大方得體的話。
我只記得我署名:加藤智。
信寫完後,雨也停了。
於是我便沒有寄信的理由,或者像AmeKo所說的寄信的勇氣。
就把信放入雨衣的口袋裡。


平成8年的4月底,信傑要到京都大學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
他說他會順便去大阪找AmeKo。
我把那封未寄出的信封緘,收信人寫上:雨姬。
然後拜託他把這封信,帶到加藤和雨姬殉情的那個懸崖,拋到懸崖下。
信傑說那時剛好是落櫻時節,信件伴隨著櫻花瓣,無聲地飄到懸崖底。
就像他身旁AmeKo的沈默一樣。
只不過AmeKo在信拋出後,便轉過頭去。


信傑並不知道加藤和雨姬的故事,當然更不知道AmeKo家鄉的傳統。
因為AmeKo只告訴他懸崖下有一對殉情男女的墳墓,還有一間小神社。
不過她並沒有帶信傑到懸崖下面。
聽他說她那時堅持要單獨到懸崖下面,過了很久,才又回到懸崖上。
我一直希望這封信能飄落到加藤和雨姬的墳墓前,雖然這機會微乎其微。


不知道為什麼,我始終堅持不穿雨衣。
因為我總覺得雨衣一定要跟AmeKo一起穿。
為了這種堅持,我常常是“每當下雨日,便是感冒時”。
既然不穿這件紫紅色雨衣,我乾脆就把它鎖在檔案櫃裏。


按下收音機的PLAY鍵,又響起五輪真弓“戀人Yo”的旋律……

戀人啊 再見了
雖然四季轉移
那一日的兩人 今宵的流星
全都發光消失了 像無情的夢


彷彿被歌聲催眠般,我掏出鑰匙,打開檔案櫃,又看到了這件紫紅色的雨衣。
我輕輕地撫摸著,依稀看到了AmeKo微笑時露出的虎牙。
還有她臉上的雨。
也聽到了土城聖母廟震耳欲聾的煙火爆裂聲。
於是AmeKo清亮細嫩的話語,又不斷重複地在我耳邊響起……


「Hai! Wa-Da-Si-Wa ITAKURA AmeKo Des,Ha-Zi-Me-Ma-Si-Te,
Do-Zo,Yo-Ro-Si-Ku。」

「對不起,我是板倉雨子。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蔡桑,大丈夫比的是志氣和心胸,與身高無關哦!像豐臣秀吉就很矮。」

「Hai! Wa-Da-Si-Wa 小雨 Des,Ha-Zi-Me-Ma-Si-Te,Do-Zo,
Yo-Ro-Si-Ku。」

「Mo-Mo-Ta-Ro 桑,Mo-Mo-Ta-Ro 桑……」

「很有效哦!等我回國時,我送給你。它一定能保佑你早日順利畢業。」

「而且我叫雨子呀!不喜歡雨天的話,豈不有損威名?」

「雨是沒有國界的,大阪的雨跟台南的雨同樣都令人神清氣爽。你覺得呢?」

「Dai-Te-Ku-Da-Sai,A… Osaka Si-Gu-Re(請擁抱我吧。啊!大阪季雨)」

「大阪很好玩哦!下次我帶你參觀豐臣秀吉建的大阪城,再到四天王寺去逛,
那是日本最古老的官寺。然後我們還可以去吃全日本最大的章魚丸子……」

「大阪歸期未可知,連綿細雨有終時。何年同此纏綿夜,共話陽台舉步遲。」

「我們家鄉的男孩子若要向女孩子表達愛意,又不太敢直接表達時,可以選擇
在一個下雨天,邀女孩共穿一件雨衣。」

「煙火在天空散開後,好像是在下雨哦!」

「我希望明年的元宵節,我還能來這裏看煙火雨。」

「這沒什麼。在日本,女孩子今天做巧克力是很平常的事。」

「Ko-I-Bi-Do-Yo…Sa-Yo-Na-Ra…」

「阿智!…阿智!…Ma-De-Ku-Da-Sai(請等一等)!」

「阿智!…Sa-Yo-Na-Ra!…Sa-Yo-Na-Ra!……」


雨,總是會停的。


推開系館後門,天色早已暗了。
遍地都是殘綠碎紅,見證了剛才那一陣驟雨的猛烈。
而雨後的空氣總是讓人感覺格外清新,就像AmeKo給我的感覺一樣。
伸出手掌,試著感受雨滴輕觸的溫柔。
良久良久,手掌依然乾燥。


雨,終於還是停了。
但我心裏的雨,卻始終不曾停歇。
『AmeKo…不…小雨,我們去雨中散步吧!』
我在心裏自言自語著,終於穿上了這件雨衣。


jht. 于 1999/6/25

【雨衣】〈最終章〉 By jht.



【後記】:後來聽說有人在那間小神社裏,發現了兩封信。
一封是寄給雨姬,另一封則是寫給加藤智。
不過這也許是小說家的牽強附會。
或者只是AmeKo家鄉人的豐富想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