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8-24 18:40:25貞子

與飛鼠談笑,和星星一起歌唱(摘自南方人文電子報)

與飛鼠談笑,和星星一起歌唱


文/翁嘉銘


--我所知道的原住民歌謠及其性情小記

知道姨丈是平埔族原住民是很後來的事;可我和原住民的緣份,卻來得很
早。讀專科學校時住宿,寢室有一名原住民室友,濃茶的膚色,五官輪廓
深,眼睛大而清澈有神,講話時胸腔的共鳴極佳,像是大提琴的聲音。

那時不叫原住民,官方說法是「山胞」,有些同學私底下喊他們「番仔」
。這位原住民室友很少和漢人同學在一起,卻常和我談話,講的都是他的
抱負、理想以及「他們那種人」所受到的歧視和不平待遇,年輕的我其實
聽不太懂,等之後聽胡德夫的歌「為什麼」、郭明龍的「不公平」,才有
些體會。當時他誠懇、信任地傾訴,讓我感動,加上他聽來十分舒服的嗓
音,也就不厭倦地聽著那些我不太理解的事。當他接受你,就極為信任你
,直接而不防備,這才是熱情之源。

半學期後他就不見了,或許轉學、休學什麼的。那時我在收音機裡,聽到
胡德夫的「牛背上的小孩」,不禁就想起這位神木般的臉孔、貓頭鷹的眼
及其音樂般的話聲。一年後,又住進來一名原住民室友,如果說前一位原
住民室友是普洱茶,那這位就是鐵觀音,因為他膚色沒那麼深,個性較開
朗、活潑、很愛說笑,雖然有的笑話我聽不出所以然來,他也笑得花枝亂
顫,一看他樣子,我也跟著笑了!而我明白他的幽默,往往來自於自嘲,
因為取笑別人的故事,一點都不好笑!

原住民音樂細胞發達。只教他幾個簡單的和弦,過了半學期便能自彈自唱
,甚至寫首歌來獻寶。也隨他聽胡德夫、施孝榮的民歌卡帶,從他嘴裡才
知道有很多「山地人」當歌星,像湯蘭花、萬沙浪等等。有時他也會唱他
故鄉的歌,母語唱的,我鴨子聽雷,但其中的旋律悠揚、感情哀而不傷,
十分動聽。有次我見他唱著唱著就掉淚了,他馬上邊拭淚,邊擠出笑容說
:「男兒有淚就要彈啦!」開心的歌又彈又唱,教我佩服他轉換情緒的功
夫,像扳開關一樣快。

這兩個過去的室友,讓我對原住民印象良好,只不過進了社會工作,和原
住民相處的機會很少。直到我開始寫棒球專欄,接著又進味全龍雜誌社擔
任總編輯,才又接觸到原住民朋友。很快和隊中原住民球員打成一片,陽
介仁、陳金茂、羅世幸、張泰山等等,都與我交情甚篤,不僅球技好且個
性陽光,每個都愛說笑,心情低落時找他們聚聚,心花就開了!原住民身
上有種奇妙的歡樂能量,可隨時綻放,並且不吝於和別人分享。

只要有好表現,安打啦全壘打啦或贏球,我就會帶著CD給他們當禮物,也
總是以原住民歌曲為主。這種因緣,讓我進一步了解原住民音樂的歷史、
文化和美感,像風潮出版的《台灣原住民音樂紀實系列》,從每一首歌謠
感受到山海、稻田、神意,及其自然、樸實、生活與感情的境況,宛如時
光回溯,由年輕時聽到的原住流行歌「馬蘭情歌」、「可憐的落魄人」、
「涼山情歌」、「我們都是一家人」到「祈禱小米豐收歌」、「老人飲酒
歌」、「懷念年祭」等等傳統歌謠,串連出一部原住民音樂變遷史略。

有一年朋友介紹我看原舞者的表演,主題是「懷念年祭」,從歌舞、祭祀
中認識卑南族文化。但這只是一種概念,待看完後,真正教我胸中澎湃不
已的是自然奇魅的力量,開闊的無限宏大、懷念的無比綿長!而不同部落
的歌謠音樂,都有這些特質,聽「飛魚雲豹」的排灣族古歌「來甦」、泰
雅族雲力思「出草」,都有同樣撼動的感覺。

原住民性情如同山和海,什麼都包容,什麼都接受!卑南族普悠瑪部落的
歌手紀曉君,2001年年底邀我到她台東南王村家裡,參加普悠瑪部落的年
祭,親身見證了原舞者「懷念年祭」今日的實況。深夜上山看狩獵祭,在
?火旁見長老們教唱古老歌謠,那喃喃細吟,是唱給星空諸神聽的,神秘
、遼闊、安詳。猜想,歌中或許有著比希臘神話還遙遠的奇蹟。

2002年底租了輛車往山裡開,出了台東市區,看到晴朗湛藍的天空,幾乎
純白發光的雲絮下,映著深綠挺拔的卑南山,忍不住喊了一聲:實在太感
動了!卑南族民歌之父陸森寶(陳建年外公)1949年所作的「卑南山」,
悠悠在心中響起,另一首「美麗的稻穗」如同梵谷名畫般在眼前浮動。轉
述給原住民朋友聽時,都笑我「台北俗(音=聳)」!

他們就屬於自然本身吧!一些原住民朋友的母語名字,是取自大自然,阿
美族Mayaw是指守護月亮旁的星星;歌手巴奈(Panay),母語是稻穗的意
思;賽夏族Tanohera是太陽;排灣族女生Awu意思是竹子空心的部分;還
有阿美族太巴塱部落,太巴塱原意是螃蟹。似乎生命的記號,就與天地萬
物相通連結著。

好幾次到原住民朋友家,總是在院子前飲酒、唱歌、吃檳榔。這是台灣原
住民三大文化特色,還再可以加上棒球。角頭唱片出版的《龍哥Long Live》
專輯中,阿美族歌手郭明龍有一首「書包裡的秘密」,詼諧地指出前三種
物產,在原住民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而且缺一不可,像鑽木取火但沒
了木頭,打獵但找不到彈弓似的!儘管依文明和科學的角度,酒和檳榔是
不健康的!可依原住民歡樂為重的文化價值趨向,酒和檳榔是快樂的媒介,
那就好比城市人唱歌要上KTV包廂、喝酒上酒家、打麻將消消遣一般,我們
應該改變對原住民吃檳榔、愛喝酒惡劣評價的偏差!

多數原住民是開朗、樂觀的,歌曲更是如此。BiUNG(王宏恩)寫「寂寞
的飛鼠」,是一種孤單的自我取樂,暗暗透露都市原住民離鄉背井的愁緒
,及為自己打氣的樂觀天性。「北原山貓」、陳建年都唱過的「我們都是
一家人」,更顯現出原住民心量寬闊的大氣度,是老是嘴邊講族群融合的
政客所遠遠不及的。

原住民的樂天、直率、堅韌、親近土地、熱愛大自然,都是現代城市人所
該謙卑學習或拾回的。而當我們多數人商品式、觀光化地消費原住民的熱
情、快樂時,自以為先進的城市的文明人,是否想想,貪婪、私慾、暴力
的發洩,找得到快樂的泉源嗎?何不打開心胸,讓它可以擁抱一片森林!
憂傷就唱歌吧!原住民的純真、歡笑,不就因為內心憂怨、委屈的另一種
折射嗎?不論哪種人,懂得適時破涕而笑的,才是真正的堅強!那是哀喜
悲歡交錯的歌,猶如陳建年的「海洋」、巴奈唱的「台東人」,在耳邊無
盡的繚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