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上海的第一次邂逅，是在一九九六年的夏天，那一年，我才十七歲，
只出過兩次國。飛機降落得時候，窗外土地綿延不絕地映入眼簾，大得
令人震懾，也令人渺小得心慌。

那一次牽著父親的手，繞了半個江南，拜訪了好些親戚。上海對我來說
，只是其中一個大城市，我坐在黃浦江邊，聽父親細數著他在杭州唸中
學的故事。當時浦東大樓還沒這麼林立，但新落成的東方明珠，卻已以
象徵現代化的傲人之姿，與對岸的萬國建築博覽會隔江遙望。

二零零三年冬天，廿五歲的我，走訪過十餘個國家之後，一時興起，再
度選擇上海消磨五天的假期。儘管有了飛往美國、加拿大、歐洲的經驗
，降落在大片陸地對我再也不陌生，但在上海天空的剎那，我還是忍不
住憶起過去震懾的感動。

我與上海的重逢，從狗屁倒灶的交通拉開序幕。擁塞的車潮無視於號誌
，將動線規劃不良的道路變成了競技場，廝殺得兩敗俱傷鮮血淋漓。汽
車廢氣更如世界末日般恣意籠罩，從機場到下榻的和平飯店，在這段不
算長的距離裡，我始終懷疑廢氣中毒會迫使我們先轉往醫院。

然而，和平飯店值得一切的苦難。缺乏現代五星級飯店富麗堂皇的裝飾
，甚至仔細聞，地毯、走廊還漂浮著一種陳年的味道，但，踏進大廳的
一刻，再沒有挑剔的旅客忍心對他多些苛求，因為和平飯店本身就是歷
史的一部分，進駐的旅客只能以謙卑的心情與歷史對話，不能以科技的
驕矜沾沾自喜。

和平飯店的大廳並不廣闊，燈光特別昏黃，挑高的天花板上隱約可見複
雜的西式雕紋。電梯和迴廊也特別狹窄，廊上沒有名畫點綴，倒懸掛著
各國元首來訪的黑白紀念照片。

樓頂的空中花園，是俯瞰上海市容的好景點，春夏之際與三五好友在屋
頂啜一口咖啡，談笑間上海百年風華盡收眼底，無怪乎總是高朋滿座。
十二月，我們來訪的季節，又是另一番風情，聞風到此一遊的觀光客還
是絡繹不絕，但高樓上刺骨的零度寒風，大大提高了附庸風雅的代價。

和平飯店的早餐，是我們四天早晨醒來最期待的事。倒不是為了那嫩得
吹彈可破的豆腐花，和香酥的可頌麵包，而是為了早餐廳窗邊臨著黃浦
江，蜷著賞玩整天也不膩人的美景。

小漁船，商船，貨櫃船，活脫脫一條水上行道，就在窗格裡轉動著。薄
霧重重，城市正在甦醒，黃浦江載運著上海人一半的生計，也流動過多
少個悲歡離合。江水靜默，行人顏色匆匆，看戲與演戲的人，都沒有時
間停下來聽故事、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