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的物質比起現今，當然是貧乏的，那時候的生活自然和現在不一樣。韓國的緯度比台灣高，比較冷，不是那麼需要洗澡。所以小時候從來不知道天下還有『每天都要洗澡』這回事。一般的人家裡是沒有洗澡的地方，就更別說洗澡的設備。大家都是付錢到大眾澡堂去洗，平常都是一洗就一兩個或兩三個小時。

大眾澡堂洗澡的聯想很多，真得很多，對於一個像我這樣沒有故鄉的人，這份聯想好像帶著絲絲的鄉愁一般。不過使我提筆想這篇文章的人則是先前提過總是叫人快樂的陽光女孩。

陽光女孩真得很美很現代。高高瘦瘦的，又幸福又華麗。也很愛她還算是新婚的老公。浸身在愛情中的女孩，滿臉都是陽光。我自己基本上也是一個快樂的人，一天游泳教練對我說：你是我看到唯一的一個人，一邊游泳還一邊笑。真得是這樣，在生活裡，我可以說是整天笑嘻嘻的，所以和陽光女孩一拍即和。

在這個純游泳的泳池裡，大家一起沖洗，有的人大大方方，有的人扭扭捏捏。陽光女孩是前者，我則是中間份子。沖洗對我也是純沖洗，可是陽光女孩則是沖洗之外還有很多事情可做。我永遠都用特大號的毛巾，在身上沒幌幾下，身體就乾了，陽光女孩則帶滿各種各樣的美容美體什物，但總不記得帶毛巾，總是借我的。

喜歡看別人那份對自己身體疼惜的東拍拍西拍拍的樣子，所以我也拉長了沖洗的時間，和陽光女孩聊著一些關於韓國的事，吃的穿的還有逛的，反正有說不完的話題。陽光女孩在擠了一垛浴皂到洗澡用的紗球上之後，走過來對我說，我來給你擦背。然後就滑滑地在我的背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轉來轉去。我不是很習慣與人有這樣的接觸，所以我轉頭看她時的表情並沒有應該有的眉開眼笑，反而像是嗑瓜子時一不小心咬到了壞的，滿嘴苦澀那樣。陽光女孩笑著對我說：我在韓國都是這樣幫我媽媽擦背。聽她這麼一說，我高興的接著說：是呀，大家在澡堂裡不都是亙相擦來擦去。洗韓國的大眾堂，很值得一提的是：用一塊扭的乾乾的舊毛巾，用盡氣力的磨呀磨，要確實的磨掉一層皮的。

於是我們的話題就轉到大眾澡堂。

映入眼前的記憶是濃濃的水氣。大約一二十人的容量空間，四壁都是水龍頭，冷水和熱水各有自己的水龍頭。我去過的大眾澡堂的牆和地面是那種大約一芵吋長的小瓷磚，記憶裡最常去的那間澡堂，是綠白相間。推開門時，熱呼呼的蒸氣立刻滿身滿臉的撲來，靠近進門處的牆角堆放著一堆小塑膠盆供客人使用。常來的客人會自己帶著比較大型的塑膠盆。澡堂正中則是給大家浸泡出汗的水池。一端有冷水和熱水的水龍頭，有意願的人可以用來調整適合自己的水溫。我記得自己總是有點不好意思，所以弓著個身子推門進去之後，趕快弓著個身子走到牆角拿起個小水盆子，再弓著個身子到池裡舀一小盆熱水，淋到身上抹一抹之後，才比較安心的開始清洗自己。

後來也學著大家，買了個比較大一點的塑膠盆，但是並沒有學到那種像陽光女孩那樣的自信滿滿，在眾人前，搖擺著婀娜多姿身段，臉上和眼裡儘是：「哼那，我很美耶！我是個幸福的人！」的神情。

我記得我家去洗澡時的盆裡有兩個摺疊整齊的大小毛巾各一條，一塊黑褐色的鹼性肥皂，一把梳子。我把盆子架在腰部，邁著小小的步子，和弟妹，走哇走哇，去洗澡哇，走在街上的心情好像去郊遊似的。

推開澡堂的外門，就看到一個只能看到頭的小小窗口，裡面有人收費，付了錢之後，男女就各自去各自的澡堂。先是更衣間，木質的地板，一邊的牆上是有號碼的木質小櫃，裡面放著個同樣號碼的小木片串在橡皮圈上，選定了一個小木櫃後，有人把號碼木片套在手腕上，我都是放在盆子裡。另一邊的牆是鏡子，給人化妝，或用來欣賞自己。

記憶初期，我會帶著一個妺妹兩個弟弟，四個人可以在澡堂裡磨上幾個小時，可以說是撈回老本還賺上一點。後來大弟長大，得從女堂分出去。然後小弟長大。分出去，而我也開始長大成人。

因為家貧，很長的一段時間是一年三節因此一年三澡。過年過節去洗個澡就像過年過節買件新衣那樣，是帶著喜慶的意義。所以當自己有點懂事時，自己知道褪去衣服的身體不是很乾淨，更別說什麼晶瑩剔透，脫掉衣服之後，就希望有個大一點而且是屬於自己的毛巾，到時可以從後背往前一包，把身體給遮一遮。再大一點時，身體發育出有絕對必要遮擋的情形，那就非有一條專屬於自己的毛巾，我總是把它長長的像旗子那樣垂著，遮去了現在這個時代裡，可以用來傲人的無敵的青春三光點。

後來家裡來了嫂嫂，經濟情形也比較好了起來，有時一大夥家人一起去澡堂，那可更是大事一件。大嫂是韓國人，精明能幹，一定要確保每個人的洗法都是大韓民國的正確洗法，洗的乾乾淨淨之外，還要脫一層皮。方法是：非得！非得！先把毛巾打上好幾次的肥皂，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洗上十分鐘，冷熱水沖淨，再到水池浸泡，水溫要高，要泡到再一分鐘就要暈倒為止，出池，這才開始真正的洗滌工作。用乾緊的舊毛巾，捲成合手的〔銼〕，把頭髪用一隻手撩壓起來，嫂嫂就會一個一個的幫我們由耳後經脖子，分寸不遺，使盡力氣，蹭掉一層皮。還不時的會遞來「毛巾錘捲」，讓我們看上面黏著的一些蹭下來的死皮小捲。偶而也會探過頭來，確定其他人的毛巾是乾和緊的，看到誰的毛巾不夠乾，她會搶過去為你扭乾，而且直叮嚀，一定要乾要硬，才能磋下那些死皮！第一回合時，皮捲如雨般的紛紛下落，那就再從耳後開始，第二回合，第三回合，直到再怎麼磨蹭都蹭不出什麼為止，這時才算是洗的乾淨。

等我大學畢業再回漢城時，去大眾堂洗澡的故事意味就淡了很多，也因為那時的經濟情形好轉了，去的澡堂也比較享受一點。澡堂裡有專人為你擦背，為你按摩。在早期的生活裡，〔享受〕這樣子的事在我是陌生的，所以我都是進去洗洗就出來，腦袋多是想著未來，很少低頭看自己，也很少說讓自己好好地玩上一玩，直到現在無事一身輕時，除了母親，我連點掛念都沒有時，才發現自己的玩心還真重。對於自己不曾有過的一些故事，我睜大眼睛，豎著耳朵，張著嘴巴，儍愕愕地驚嘆羡慕著。像面對陽光女孩把自己的身體東拍拍西拍拍，阿娜多姿地打上一層又一層的美膚乳液，把長長的頭髮像音樂似的散在頭頂上幌著。

「哇！」我說：「Sunny girl, you are so beautiful!」

她說：謝謝你呀，your are so beautiful too.

那天相處的話題就這樣終結在大眾澡堂上，最後她說浸泡熱水猛出汗，就像運動那樣可以活血，可治百病，當然更俱美容效果。記憶中確實有過，在一次流行感冒肆虐時期，〔泡湯〕確是流行了一陣子。所以我說：對對對！下次去韓國時，一定會去泡一下大眾澡堂。好好的『健身美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