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04 22:40:22楚蕭

教召日記 Day 4-6

DAY 4
今天是接召員的日子。什麼?我們不就是召員嗎。不,今天來的是一般兵,我們這些早來的前任幹部負責管理、帶領他們。把燙手山芋丟給別人,套上一句「自我管理」的好聽話,好個借刀殺人、以漢制漢。

早上起來,連長拿來一堆官階官科的領章,要接教召兵,總得有個官樣。雙面膠並不好用,老黏不上去;用上釘書機後才順利解決,只是領章邊緣,四根釘書針閃著銀光,像在炫燿自己的貢獻。我們輕浮地開著官階的玩笑,拿兩枚少尉的官階貼在一起就成了中尉,如果是一枚中尉加上一枚上尉,那就是……?Full house!葫蘆啦!

兩排寢室建築之間的走廊是服裝分發區,鐵皮桌面上依序擺滿了成堆的、各種size的小帽、迷彩褲、迷彩服,最邊邊是成袋成袋的膠鞋。跟我身上穿的一樣,它們全是舊的,不知被穿過了多少回。我和心輔官負責迷彩服的部分,時間差不多的時候,我們就自己的位置,等待教召兵進來。

猴子、猩猩、狐狸、老虎、河馬、大熊、小白兔全出洞了,他們被煙燻離了巢穴,趕進了這個牢籠,不吵也不鬧,因為園方說:「忍耐點,待上三天就放你們回去。」

召員中有一個巨大的胖子,他一來報到就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倒不是因為他的體型〈胖子到處都看得到〉,而是因為那疾病纏身的體態。蒼白浮腫的臉上冒著涔涔冷汗,一雙熊貓眼好似這輩子沒睡過飽覺。脊椎跟比薩斜塔一樣,走起路來歪歪扭扭。看見他,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可惜我是不是國防部長,不然我會給他一面免役金牌,並說:「回去吧,下次也不用來了。」但我只是個小小的下尉。因為身軀太大,特大號的迷彩服又缺貨,所以讓他在一旁等待,但最後還是只能給他小一號的。那衣服套在他身上緊繃的模樣,看了有幾分難過,幾分好笑。看他一臉尷尬無奈,我也只能對他說:「忍耐一下,後天就解召了。」

下午:編成典禮。長官說「聞『主任』時,大家要立正。好,我們再演練一遍……『主任』」,啪!!台下響起貼手靠腿的浪潮。這樣的劇本,七年前成功嶺的大專集訓上演,四年前新兵訓練重播,現在堂而皇之再現北浦教召營。回家後,我去圖書館借了本《如何以最精實的姿勢實施立正動作》,把三歲的兒子叫過來說:「新一,爸爸現在教你立正,以後你長大用的到。」

編成典禮結束之後,是為了明天打靶的射擊預習。「動靶不動槍,動槍不動靶,靶動槍也動,槍靶都不動。」口訣據說是唐代失傳的五言絕句。上課的是兩個年輕下士,看來相當和善,靦腆的神情不知道是因為生性溫和,或是因為對眼前難以料理的食材不知如何下手?

販賣機售完的紅色燈光壯觀得幾乎可以連成一線,旁邊幾個橘色的大型垃圾桶容納不下,撒得滿地都是空罐頭鋁箔包。三五成群的人們佔據著寢室門口,站著的三七步,蹲著的採取暴走族蹲法,手上刁根煙,抽完後隨手一彈,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傷口。小寢室因為靠門口,老是有人來來往往,在役的阿兵哥經過時總是把眼光別過去,假裝在看別的地方,對他們而言,我們是只要不靠近就不會被攻擊的怪物。今天剛來報到的教召兵把我們當成隱形人,眼光直挺挺望向前方逕自穿過我們。階級將相同的羊圈在不同的柵欄之內,他們以冷漠的表情相互嘲弄,彼此輕視;住在高級牧場的羊們自認理應享受特別待遇,低等牧場的羊們在較差的條件下努力安頓自己。歸功於堅固的柵欄,雙方雖然比鄰而居,倒也相安無事。
到寢室門口晃了一陣,蚊子多,雖然看不見,但直叮得我腳上發癢。我折回寢室,仍不知道要做什麼。有些召員已披著毛巾捧著臉盆,短褲拖鞋的前去洗澡。有一個我從寢室走到寢室門口,從寢室門口走到寢室,坐在床上,躺平,起身喝水,上廁所,說話;在這幾米平方之地走來晃去,不知如何打發時間。這是七點鐘左右的光景,離晚點名還有兩個小時。

有人被跳蚤叮了,像縫紉機車過似的在手臂上留下一點一點的紅色記號。不禁讓我想起了夏目漱石的《礦工》。不知到跳蚤是刻意挑選皮薄肉多血厚的獵物下手?或是它們的跋涉距離有限?或是他們認為是地水草豐美、衣食無虞,何須遷徙?相隔僅僅幾個床位的我一點事也沒有。

DAY 5
在外面,每當我聞到放鞭炮、放煙火之後所留下的煙硝味,我總會想道:「這就是當兵的味道啊!」一般軍人只要離開營區,便和槍枝絕緣,退伍後,要再碰槍更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你的公司制服是黑色T恤〉,於是男生們的夢想只能從打打FPS,玩玩漆彈、BB槍獲得安慰。比起其他人,義務役的我玩過的武器算多的:65k2、T85榴彈槍、T74、75機槍、66火箭彈、90手槍,都是預官的特別優待。其中,我最愛的是65k2:穩重、可靠、樸實,若要選一樣武器上戰場,那這個步兵的好朋友必定是我的第一選擇。
不久前作了個夢,夢見和一群人在荒山野嶺對付一隻巨大蛇怪。我軍的母機像一架長了翅膀的深藍色GBA,被擊落之後迫降在我們附近。我衝進母機,直奔軍械庫。重型火砲,不要,火箭筒,不要,找到了,就是這個─65k2。我毫不猶豫拿起步槍,卻發現沒有彈藥。東尋西找,翻箱倒櫃遍尋不著,不是口徑不符就是槍種不一樣。最後總算在一個木櫃的抽屜找到了,我趕緊裝滿了一彈匣,並一把一把將子彈塞進夾克兩邊的口袋,子彈叮咚直響。此時我突然發現,彈頭竟然是鉛筆頭做的。這個發現我並沒有讓我退縮,我仍舊相信它的威力。衝到機門,對著狂竄而至的巨蛇扣下板機,瘋狂掃射。然後夢才醒來。

終於和65k2重逢:墨綠色的護木喀喀作響;將帶有弧線的合金彈匣裝上;送上槍機,喀喳一聲震動,子彈上膛;瞄準,準備射擊,槍身有擦槍油的氣味。「開保險,開始射擊!」鋼棚裡一陣震耳欲聾的火藥爆裂浪潮席捲而來,遠方揚起塵土,身旁瀰漫濃霧般的煙硝。對講機傳來靶兵的報靶聲:「第五靶位,兩發。」唉…射擊技術依舊沒有長進。打滿靶的有飲料可拿,我連支吸管都領不到。讓人吃驚的是,副營長普烏在此起彼落的脫靶聲環伺之下,竟打了個滿靶,電影裡的狙擊手個個是瘦子,很明顯在騙人。

徵求下午的靶場助教,要的是軍官,營部幕僚竟沒一個肯去。我揮手說我去,這可是難得的經驗,通信官也跟著自願前往。三缺一,還差一個,只得猜拳決定。於是幾個軍官圍圍成一圈剪刀石頭布,石頭剪刀布。我心想:「不過是去靶場幫忙,有那麼難過嗎?」

第一次戴上藍帽子就是擔任實彈射擊的助教,明明很緊張卻又要強自鎮定。射手一發發扣下板機,我緊握「國軍自我研發非制式捕殼網」,目光緊盯退彈槽,仔細捕捉每一枚彈殼跳進網內的觸感,深怕有漏網之殼。早上親眼目睹一個二等憲兵因為彈殼找不到被營長幹得狗血淋頭;一次射擊卡彈,我舉起紅旗,靶場指揮官跟另一個教官前來處理,數了數子彈,五顆少一顆,還有一顆遍尋不著,把我嚇得身體僵硬、冷汗直流。找了半天,原來是歪歪斜斜的卡在槍管裡,見到這可愛的小傢伙,我總算鬆了一口氣。
射擊聲噼哩啪啦,射出彈殼,留下燙手的彈殼。鋼棚像是個擴音器,將聲音集中好幾倍,不斷衝擊我的鼓膜;歷經一個下午百千發的槍聲,我早已嚴重耳鳴,幾天之後聽到的聲音仍像隔著棉被般朦朧。
回營的路上,第一次坐賓士牌軍用大卡車。打靶的器材、裝備、槍枝全一股腦丟進卡車;槍枝凌亂地散落各處,與鐵管、帆布、臥墊、木頭架、塑膠板凳同處一室,我們在其間自己找地方或站或坐,看起來就像敗軍的後撤部隊。柴油引擎轟響,路上的小車全在我們的腳下,晚風迎面而來,甚是暢快;油然而生的是意氣風發、自得意滿的心境,然而這終究是短暫的錯覺。

DAY 6
解召日,花蓮下起大雨,「怎麼前幾天不下大一點?」有人不爽的說。趁著雨勢稍歇,我走出營舍透氣,往中央山脈望去,滂沱的雨勢在山與山之間形成一條雪白、彎彎曲曲順著山勢蜿蜒而下的河流。「看!是瀑布。」我指給其他人看,瀑布襯著灰樸樸的花崗岩山脈,宛如處子遺落的白色髮帶。乘著想像的翅膀向前飛去,就能看見一條白色巨龍以千軍萬馬之姿奔騰怒吼而來。

三點多,雨不但沒停,反而下得更大了。餐廳像是個破舊發黃、皺皺潮潮的瓦楞紙箱,我們被魔法困在裡頭動彈不得。只有當大陸版塊開始緩慢漂移的時候,我才有辦法跟著挪動腳步,提起行李,稍稍前進或後退。人群中,有人點起菸,隔著浮動的黑壓壓人頭,一團一團的白色煙霧帶著訕笑的表情升上空中。這位仁兄,究竟是大膽還是對時勢的錯估?一個打黑領帶、身著天綠色制服,兩鬢剃得光光的中校舉起手來朝他一指,喝斥一聲,那老兄便悻悻然地趕緊將菸熄掉。原來,不過是個白目的俗辣。如果中校不出聲喝止,這傢伙恐怕會自以為膽識過人,解召之後到處向人炫耀自己的英雄式行徑吧。「幹,管伊去兩粒炮,我菸嘛是照點。」他大概會這麼說。
望向窗外,訓練場一片白茫茫,能見度不到一百公尺,雨勢仍沒有好轉。浮動煩悶的心情摻上隆隆作響的竊竊私語再混合潮濕而有點髒的雨水,然後統統攪在一起,就成了一整塊等待解召的我們。這沒完沒了的雨天。
聖旨到…聖旨到…恍若平地一聲雷,恰似沙漠一綠洲。解召令,終於,下來了。
軍用卡車停在禮堂外,咕嚕嚕地低聲鳴叫,彷彿蟄伏於黑暗的野獸。一聲渾厚的嘶吼,往前猛撲而去,載著要去車站的召員,消失在雨中,只留下痕跡般的柴油味。
雨勢稍減,但依舊不小。解召前和大家約好了吃晚餐,作戰官已先回去開車〈他是花蓮在地人〉,總不能一直在這等下去。我們冒著雨走出禮堂。營門外的馬路變成了河流,河水從高處順著河道滾滾而來。營區圍牆邊的人行道,從馬路漫過來的水與從水溝蓋汩汩冒出的水混成一片,又黃又髒,不斷沖刷著我的雙腳。離營前為了有個舒適的歸途而換上的乾淨襪子在踉踉蹌蹌踮了幾步之後就泡了湯,索性隨它而去,帶點自暴自棄的意味,以一派輕鬆的態度涉水而行。
騎樓下擠滿了人,馬路上塞滿了車,人車河水雨水雨衣雨傘混成一片,花花綠綠,眼花撩亂,其中間雜著此起彼落、流露出不耐煩情緒的喇叭聲和人們相互叫喚的聲音。一場大雨就足以擾亂成立在規則與秩序之上的──我們的生活。
上尉從停在7-11騎樓外的計程車裡向我們按喇叭,示意我們趕快上車,後面車塞了一堆。我們拖著吸滿雨水、走起路來嘰哩嘰哩的球鞋上了計程車,上尉對我們說這是他弟的車。駕駛座旁的營業許可證有運將的照片,兄弟倆一胖一瘦,長得挺不像。
上尉載我們到附近的大賣場,我挑了雙白色夾腳的海灘拖鞋,同伴也跟我挑了同樣的。上尉的老家座落在大馬路旁,是那種民國六、七十年代台灣經濟剛起飛時,以堅固、便宜、實用為主要考量而大量建造的舊時代國民住宅。我們在外面脫了布鞋,用水管沖了腳,穿上新買的拖鞋進到客廳休息。一隻像灰色拖把的狗躲在藤椅下朝我們嗚嗚叫。我試著摸牠卻差點被咬,真是不識好歹的狗。
上尉的爸爸──一個介於中年和老年之間的歐吉桑──得知我們四點解召,便急著從記憶的舊抽屜翻出他的看法。他認為四點解召是提前了,提前的理由是為了省下晚餐錢,而這些錢最後都進了將領們的口袋。像是按到重播鍵,他的話題一直繞著政府提前解召是為了貪污打轉,身為客人,我們也只能微笑著點頭應和。對一個活在舊時代的嘮叨頑固老頭,實在沒有必要自討沒趣去多作解釋。

吃完晚餐,幾個人互留電話,我想這只是人們交往的習慣。說再見以後,除非是下次的教召,應該是不會再見了。要說連絡,也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大部分的友情必須以契合為土壤,需要相聚和回憶為養料,更需要時間來成長穩固,這些因為教召而結識的人們,對我而言,不過是來自陌生世界的影子。我們曾經共乘一車,曾經相互點頭示意,僅此而已。我們之間沒有共同的過去,未來也將不會有所交集,我們都是彼此的過客,像是一閃即逝的電視片段,看似清晰,卻難以形成意義。但我還是留下了電話,推辭的話,解釋起來太過麻煩。
火車來了。從花蓮車站到宜蘭,搭自強號只要一個小時;從花蓮直達羅東,下一站便是宜蘭。瘦瘦的政戰官住和我們同車,他住在蘇澳,目前缺女朋友。吃飯失約的副營長普烏也和我們同車,他假裝沒看見我們,閉上眼睛睡覺。車廂裡安靜舒服,火車在鐵軌上溫柔地滑行。放下拖鞋,我赤著腳,和鄰座的同伴小聲聊天。心情彷彿剛洗過澡般輕鬆自在、帶有幾分倦意。火車奮力疾駛,劃過黑夜,朝著回家的方向一路奔馳而去。

上一篇:教召雜記 Day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