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

爺爺，明明知道只要一寫，情緒就會潰堤，但是今晚，我的腦袋裡已經裝不下任何其他的事。
人家說戀父情結，戀母情結，如果真的有這種情節的話，我相信我一定有戀爺情節。我是長內孫女，也是幾個孫子裡面，被爺爺從小帶最久的小孩。小時候記憶裡的爺爺，總是十分英俊帥氣，被同住的親戚們戲稱為院長！
爺爺住在奶奶的弟弟家，除了小時候有一次和爺爺一起去拜訪爺爺的弟弟外，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爺爺他們家那邊任何的消息，一直到這幾年，才偶爾在聊天中知道，爺爺似乎是大戶人家子弟，因為奶奶在家中被二媽欺負，而毅然決然離開那個家。
記得姑姑曾經問了爺爺怎麼和奶奶結婚，爺爺緬腆的說：「家裡決定的！不過結婚之前有去偷看！」
姑姑笑著說：「阿你有中意嗎？」
爺爺更害羞了，點點頭，不說話。
記憶中的爺爺很硬朗，上山下海都沒問題，曾經追問過爺爺年輕時做過什麼刺激的事，他想了想，說當初曾經被困在水圳裡，好不容易游出來，附註一點，爺爺好像沒學過游泳。
爺爺總是很上相，就連離現在最近的兩個月前，在爺爺還可以走路時，照的相都十分的帥氣，有一種日本老紳士的風格，怎麼拍怎麼好看，羨煞我這照相僵硬魔人。
小時候，總是跟著爺爺去市場，買一隻烤雞腿讓我啃，或是跑到那家老冰店，看爺爺一口氣喝完一杯紅茶，或是到對面的麵包店，買我最愛的辮子蔥麵包，還是在樓下的彈珠台，看爺爺玩彈珠台娛樂，他都說這是「摸非」（台語？）摸魚的意思。
爺爺很愛走路，也很倔強，還記得曾經清晨五六點坐計程車到壽山爬山，爬上去才吃早餐，走半個多小時到愛河散步幾乎是常態，就連剛剛開始生病的前幾年，爺爺還是很常自己走遠路去散步。
記得國中時，爺爺還曾經想要表演跳上一個很高的台階，結果穿著皮鞋打滑，在阿里山濕冷的地板上摔了一跤，我只來得及扶住他的頭，還好沒有受傷。
爺爺的口袋裡，常常都有折得整整齊齊的手帕，小時候我有好多手帕，都是爺爺給我的，出遠門常常穿的很正式很帥，每個人看到他都會說歐里桑，你很健康喔！
或許是把屎把尿一路寵大的小孩，一直到弟弟，小堂弟，小堂妹出生了，爸爸還是常常跟我說：「爺爺最疼你了。」
開始唸書後，比較少去爺爺那兒，但是寒暑假還是會去，這時候和爺爺的記憶，幾乎就和台鐵密不可分，我們爺倆常常走路去坐火車，一起辨認自強號莒光號復興號還有電車的差別，爺爺不放心我一個人坐火車回家，還會陪我一路坐回嘉義，他再自己坐回高雄。
記憶中的爺爺，一直是硬朗，堅強，不需要我們擔心的。直到三年前，知道他開始生病的消息，爺爺一開始也是瞞著大家，自己去看病，一直要開刀了，才告訴我們。
就連開刀，爺爺都不忘開玩笑，姑姑要他念阿彌陀佛，他說他要念羊肉米粉。（兩者台語很像！）
開了刀，追蹤，復發，反覆入院，這些，爺爺都很少很少很少跟我們講，或許是怕我們擔心，或許是知道我其實沒有那麼堅強。
除了一開始的開刀前密切的注意，開刀後，我們就逐漸開始刻意忽視這個病，一開始爺爺會跟我講很多很多他的煩悶，我除了聽和解釋這個疾病，我很少真的幫得上什麼忙，最後或許是媽媽發現我的情緒也快崩盤了，稍微跟姑姑他們說了我的情況，自那之後，爺爺就很少再跟我說壞消息。
所以，一開始的兩年，爺爺幾乎都是自己努力過來，我很少幫得上什麼忙，一直到開始實習的第一個月，遠端轉移的事實，打醒了我刻意忽視爺爺生病這件事，剛好到爺爺住院的醫院實習，看了爺爺的病歷，或許是老天幫忙，也跟到了爺爺的主治大夫，問了細節，知道所有會診醫師都不建議再治療後，我們只好選擇更刻意的遺忘生病這件事。
主治大夫講了一句很實在的話：「沒有症狀，不痛，這就是現在最好的一件事了。」
實習的第一年，一開始我就刻意選了離高雄最近的地方，當初就是怕來不及，沒有時間可以多陪爺爺，那陣子我常下班就往爺爺家跑，去吃爺爺為我煮得鮮美蛤仔湯，蝦子，爺爺知道我喜歡吃海鮮，總是挑又大又肥美的蛤仔，而且常常把最好的留給我，自己都捨不得吃。
爸爸說爺爺很會下廚，他國高中的便當，都是爺爺做的，真是超級幸福，我隱約記得小時候有吃過很神奇的爺爺式料理，包含咖啡色的醬油蛋炒飯，湯放很少的混和泡麵，超美味的炸土魠魚，組合很奇怪，但真的很好吃。
那幾個月，我和爺爺聊了很多天，爺爺本來不是多話的人，但是時間的迫切感，改變了他，他開始會和我們孫子輩聊天，開始從以前看完卡片就丟掉，變成會收集我們的賀卡，開始會拿老照片起來回憶，開始會跟我們講當年快樂的事。
「真想回到當年年輕逍遙的時候，那時候真是自在快樂。」
「你知道嗎？我住過你們醫院好多次，每一次去住，心情都好差，住院又貴得嚇人，好像在住飯店一樣！」
我笑著說：「那我現在實習住那，住免錢的幫你住夠本。」

放假的那個月，本來想和爺爺去日本玩，但爺爺似乎已經覺得身體撐不了這麼勞累的行程，所以，我們改去清境農場，那是兩個月前，我的相機裡，還留著爺爺偶爾帥氣偶爾裝可愛的英姿。我們約好要一起去玩的，但是我沒有想到，那可能會是最後一次和爺爺一起去玩。
清境農場回來的那天夜裡，爺爺腳很痛，還沒到家他就已經痛到快站不住了，住在我家，他看著樓梯，對著叔叔說：「每次要爬這樓梯，我心裡就覺得好害怕。」我的房間在樓梯隔壁，我聽見了。爺爺曾經不止一次跟我抱怨，我們家的樓梯太難爬，他每次爬樓梯，如果我在他附近，我都會站在下一階，不管是往上往下，如果跌倒，至少有我可以扶住他。
我也不知道，那或許也是爺爺最後一次來我們家爬讓他覺得很難爬的樓梯。
爺爺回去之後，疼痛一直持續，看了復健科，幫助不大，止痛藥是有效，但變成依賴。上上個月底，大家回高雄和爺爺一起吃飯，爺爺雖然會痛，但是還能走，我們一起散步去吃飯，一切沒想到會變化的那麼快。
三個多禮拜前，我從媽媽的電話，還有爺爺接電話的語氣，發現了不太對勁，細問之下，果然又是怕我擔心，而沒告訴我爺爺已經劇痛快一個禮拜，幾乎沒有什麼進食。
長期止痛藥似乎也造成胃潰瘍的情況，胃痛加上腳痛，骨轉移已經出現症狀，痛到什麼都吃不下，哪裡都動不了，連嗎啡都壓不太下來。
我趕了回去，雖然已經聽過描述，設想過最差的狀況，但看到爺爺瘦了一圈，幾乎沒有力氣還要勉強坐起來等我們來的模樣，我真的快要說不出話來，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說不出話來，爺爺很堅強，姑姑很堅強，叔叔很堅強，他們都在爺爺身邊那麼堅強，我既然無法在爺爺身邊照顧他，怎麼可以再增加他們的壓力？
一連兩個禮拜，爺爺都是老樣子，幾乎沒有進食，疼痛無法控制，居家護士評估後，也無法提供有效改善的方式，我和姑姑討論，就我所學，當然是覺得住院比較安全，但事實上，我卻比任何人都還害怕要爺爺住院，我比任何人都還害怕，我以往照顧過住院病人的影子，投射到爺爺的身上，我實在不願意看見，那些管子，那些抽痰，那些拘束，那些諸如那些稱之為治療卻不一定會被病人接受的東西，加諸在爺爺身上。
我知道爺爺的個性，一定不喜歡，我都不喜歡了，爺爺比我還倔強的個性，怎麼可能喜歡，但是，我們能怎麼樣呢？什麼都不做？讓爺爺就這樣不舒服？做了什麼？爺爺不見得比較舒服？我們能怎麼樣呢？我們每天在病歷記錄上寫著事不關己的診斷，但當這個診斷是出現在自己家人身上呢？我們能怎麼樣呢？我真的不知道了，我或許可以用專有名詞和主治大夫討論，但討論之後呢？我能怎樣呢？我承認我束手無策，我承認我聽到抽痰而已就覺得一連串的投射讓我快要壓抑不住自己。
我甚至開始後悔為什麼當初要為了理想，選擇離家這麼遠的地方最為第二年實習的醫院，而無法就近照顧爺爺，我知道我不能這麼想，但我就是忍不住這麼想。
我好愛好愛我爺爺，好怕好怕失去他，我知道我們家每個人都跟我一樣，姑姑叔叔輪班請假照顧爺爺，爸爸媽媽每個禮拜趕回高雄，媽媽說，爺爺很幸福，有這麼好的子女跟兒孫，大家的心都是非常關愛他的。現在最重要的是要堅強的面對，每個人的情緒和壓力都在臨界點上，要成為其他人的支柱，不是壓力來源，我們要互相扶持，才不會再增加爺爺的壓力。
爺爺，我會加油，請您也要加油！
希望您不要被病痛折磨，希望您可以在跟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看風景，就算您每次都說這有什麼好吃這有什麼好看的，但我知道，只要是跟我們一起吃一起看，就算您嘴裡說說，心裡還是很開心，因為，我們也很開心，我相信開心，是互通的！所以，您一定要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