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校舍旁邊設有短跑徑的中學，楓丘鎮只有這麼一間。
　　「讓，該給學弟妹多放水，學屆都被你壟斷了，在學校裡還這樣拼？」助教邊記錄時間邊說。
　　剛回氣的讓根本無心管別的，裝作喝水，眼光瞄到二樓的某扇窗上。
　　那扇澈正坐在旁邊上課的窗。
　　想到澈彷彿依然呆在五年前的眼神，讓深嘆了一口氣。
　　那令澈再也不談戀愛的傷痕；自己永遠失去摯友的傷口，誰都忘不了──


‧2‧

　　沉甸甸的雲壓在天邊，是個灰沉沉的陰天。
　　不過，小孩不論天氣，隨時行樂。
　　一陣小鬼的吵鬧聲朝公園出口處移近。
　　「澈！讓！你們都太慢了！」亮回頭向落後的二人神氣著：「尤其是讓，身為男子漢老是包尾，太丟臉啦！」
　　沒差包尾多遠但自恃女生的澈，毫不留情地參一腳：「阿讓好丟臉啊！」
　　讓沒有說話，只微笑了一下。他從來就是一個如此沉穩的孩子。
　　三個人是自幼稚園同學兼鄰居，自然是青梅竹馬。
　　亮向公園內探了探頭，視察剛才「追兵」的踪影。
　　確定安全，回身對澈和讓吩咐：「別再理會那對白痴情侶了。和陌生人說話不太好。」
　　亮總是發號施令的一個。
　　「好，現在來賽跑吧！最快到達我家的可先玩遊戲機！」
　　話沒完，三隻小鬼又拔足狂奔。興沖上頭，完全把路面情況拋諸腦後。
　　帶頭的亮，沒有一刻猶豫就衝出了大馬路。
　　交通燈亮著紅公仔。
　　大貨車以路面時速上限駛過。
　　讓和澈，同時眼睜睜看著亮被大貨車輾過。


‧3‧

　　──自那意外後，整個世界變得只有灰沉沉，和由亮的血染開的紅。
　　因為初戀對象的死去，澈再沒談戀愛。
　　讓將一切看在眼裡，一直努力。
　　即使，像這個練習後疲累的下午。
　　讓帶了小玩意兒在校舍門口等澈。早計劃好，碰面時就扮作剛巧遇上。
　　「澈，把手伸出來──」然後，一個掛著名牌的電話繩落在澈的掌心上，發出「鏘」一聲。
　　「學妹送我的，說把戀人的名字刻上去，愛情運會上升啊~」
　　澈沒好氣：「讓，你明知道……」
　　讓就知道澈會強嘴，已經向更衣室逃去，遠遠揮手說：「送你了，拜！」
　　讓心裡清楚澈最渴望的是甚麼，卻一輩子不可能送她。
　　離開學校後，神推鬼使地，讓竟然蕩到公園來。
　　五年了，五年沒有踏足這小公園了。
　　不只公園，大家都刻意避開三人兒時相聚的地方，怕觸碰到心上易碎的一塊。
　　偏偏這天……
　　讓看了看手錶，原來是那年發生意外的前兩天。
　　已到了這個季節，只有陰天的季節。沒有燦爛的日照，厚雲鎖住白濛濛的霧氣，霧氣又凝住納悶的死氣。
　　從前，亮和讓都會依澈的主意，坐到指甲花爭發的樹下。
　　讓知道，澈看到了這個季節美麗的唯一，正如知道她眼裡只有亮是唯一。
　　走到指甲花樹下，讓想繞樹踄個圈。
　　踄到一半，發覺樹旁長了些小灌木，密密一叢，是以前沒有的。
　　讓漫不經心地撩撥了小樹叢一下。
　　「咦？」霎眼間，覺得有光，但未看真確。
　　「是甚麼鬼啊？」讓很好奇，再撥一下那小樹叢。
　　手伸及光那邊，讓撲了個空，一下子失了重心，向著光源跌了一跤。
　　「嘩──」
　　沙──
　　讓的呼喊夾雜在樹葉搖曳的摩擦聲中。
　　不消一秒，四周回復平靜。像讓未有走進小公園之前一樣平靜。


‧4‧

　　這季節本身就有點涼，何況是關了燈閉上窗簾的房間。
　　澈躺在微涼的地板上，嫌睡床有點太過舒服。喝著冰茶，手裡撫玩著讓送的電話繩。喃喃道：「那個笨蛋……」
　　想著想著，好像出現幻覺了：「那裡傳來笨蛋的聲音……」
　　「澈！澈！快來！」讓奪門而入。
　　「喂！突然跑進女生的房間很沒禮貌耶！」
　　澈簡直是在嘶吼，讓不予理會，硬拉著她跑到公園去。
　　「你到底…到底幹嘛！？」澈已顧不了喘氣。
　　「時光隧道！」
　　「嗄！？」
　　「時光隧道啦，就在我們那指甲花樹下。我才剛試過，真的到了五年後的未來去！」
　　澈傻了眼，接不上話，以為讓患上精神病。
　　「五年是我被嚇倒之際胡亂想的啦，但應該可隨心去想去的時空吧。」
　　讓並不準備交代如何證明自己到了五年後，望著一面仍搞不清事實的澈繼續說：「我們用它回到五年前吧。」
　　澈如被按動了某個按鈕似地抓狂：「你瘋了……」
　　「那年到廟去拜拜，你不是祁求藏在月光中的時光隧道能為你開啟一次的嗎！？」對澈的不老實，讓有點生氣。
　　澈則漲紅了臉反駁：「那時年紀還小嘛！！」都沒多想一下，對讓來說那是個多麼殘忍的願望。
　　讓第一次無視澈的感受，一把拉了她的手，投進樹下那團光去，輕聲在澈耳邊「命令」著：「心想著五年前就可以了。」
　　那光，由灑滿身上到逐漸退去，像是過了很久，也像是眨眼的瞬間。
　　慢慢，兩人張開眼，眼前景物跟剛才差不多。
　　澈當然更不肯置信：「都不是一樣。」
　　「呀，長櫈上的不是報紙嗎？」讓如獲至寶。
　　一同查看報紙的兩人，只有讓能若無其事地說話：「看吧，是意外發生的前一天。」
　　澈的腦袋應該暫時斷路了，讓便試著理智地佈署拯救亮的行動。
　　「以前我們都吃過點心後到公園來，現在先等著。若沒有來才直接往亮家。」
　　澈本還呆呆的，突然，一陣吵嚷在耳邊擦過：「亮，等一下──」天呀……
　　小鬼出沒了。
　　澈頓時覺醒了，沉不住要衝過去，立即又後悔自己沒事先想好開場白。結果：「小朋友~你們在聊些甚麼嘛？」
　　爛。
　　「你們認識這位auntie嗎？」亮的嘴巴自小已很壞。
　　這時，讓走到跟前。亮連珠炮發：「這位uncle又是誰？」
　　讓表面不怎樣，手卻緊握了拳頭，心裡暗罵。
　　「哈哈哈……」不絕的笑聲來自「小」澈：「不過uncle的樣子跟讓倒有點似呢！哈哈！」
　　兩個讓一下子都愣住了：一個因為無心說這話的澈，一個因為如此開懷地笑的澈。
　　其實不都一樣？
　　澈憋不住：「沒有…可以請你們明天留在家中，不要出門……嗎？」說了奇怪的話，澈自己都不禁支吾。
　　「我才不要！為甚麼要聽你的！？」亮有點不耐煩。
　　「亮，算了。走吧……」
　　「不是，只是會……」
　　大小的澈同時說話。
　　同時，小鬼們動身離開。
　　「可是……」一急，澈便詞窮。
　　讓拉住澈：「今天作罷，反正陌生人奇怪的話沒說服力……」見澈沮喪，連忙轉口風：「總之，事發前抓住亮就是了。」
　　一片沉默。
　　讓建議到便利店，企圖分散注意力。
　　啷──噹──
　　零錢散落的聲響吸引澈回望，在慢讓一步進入便利店前。
　　是那幫小鬼，流連在便利店對面的糖果店。
　　「嘩！鬼婆婆要吃小孩！快逃！」亮叫嚷著，因為澈真的正追上去。
　　澈逮到了「老是跑包尾的讓」。
　　「幹嘛！？放開我呀！」小孩的掙扎只有這種程度。
　　「你叫讓吧，」明知故問：「我剛在公園說的話是認真的啊~」
　　小孩沒啥反應。
　　「你就是不認真才一直跑包尾……你明明可以跑得更快嘛。」澈想用激漲法，卻忘了那是長大後的讓。
　　「我是可以跑得更快沒錯。」
　　「嗄~」澈以為自己幻聽，小時候的讓的確只有包尾的份。
　　「如果我跟亮都跑在前頭的話，澈不就剩下一個人了嗎？」
　　澈仍不解：「但別人都會覺得你很遜了咯~」
　　「沒關係，因為我喜歡澈。」是澈從未看過如此認真而肯定的讓。
　　這天對澈的沖擊可不小，足教她全身癱軟，連抓住「小」讓的手也使不出勁。
　　逃脫的小鬼回頭囑咐了一句：「要保密啊~」
　　「怎麼走到這裡了？」是從便利店出來的讓。
　　「哇！！」澈差點嚇得魂不符體，都怪……
　　時空探險的二人無家可歸，只得在公園過夜。
　　讓給澈蓋上自己的毛線外套，讓她躺在長櫈上小睡。自己席地而坐。
　　澈那裡睡得著，都怪……


‧5‧

　　第二天，活動範圍依舊只有公園和便利店附近。
　　午後，二人在便利店醫肚。
　　因為始終是耿耿於懷五年的事，離當年事發又是迫在眉睫的時候，澈無可避免變得敏感和神經質。
　　厲害到連小鬼於便利店門前經過那麼一下下，都被澈攝入眼簾。
　　澈不懈地急起直追，而且又是用跑的。
　　不過，這次起步不久就絆著甚麼。正準備要摔一跤慘痛的，背後及時送來一個溫暖的懷抱。
　　頃刻，體溫、回憶迅速侵佔澈的全部。
　　自己能一直無憂無慮的跑，即使跌倒，也可有恃無恐地衝，不就是因為這令她安心的懷抱嗎？
　　「動輒就跑掉不見人，真拿你沒法。」讓說得極其自然：「既然目標出現了，我們得跟上去了。」
　　小鬼的眼睛特別精靈，遠遠已發現兩名跟蹤狂。原本要到公園的打算有點動搖。
　　亮抱怨：「又出現了，他們真纏人耶！」視察了一會接著說：「早說過別再理會那……」
　　讓和澈跟到公園去。
　　這時，讓才忽然悟到甚麼地嚇一跳，指著公園出口說：「糟！我們不是在決議要到亮家去嗎！？」
　　「不如算了，讓……」想說又哽回去。是為甚麼嘛……
　　「不得了！快抄小路到馬路那邊！」讓非常緊張。
　　可是，澈的雙腳變沉了，有些不願前進。是為甚麼嘛……
　　趕到大馬路上，大貨車高速駛過，紅色交通燈，亮大刺刺地衝出去。
　　讓，竟一樣，沒有一刻猶豫衝出去救亮。
　　「不要！讓！」發生第二次的情景依然令澈好害怕。是為甚麼嘛……
　　澈口中呼叫的名字，引起了具一定危險性的化學作用──時機錯了。
　　就是那麼一征，無論讓怎樣伸盡手，根本沾不上亮的一角衣袖。
　　幾年來訓練的運動神經僅夠讓從車輪底下逃過一劫，翻身跌在路邊的讓，只看到圍觀者的背影，和正朝自己來的澈。
　　「有小孩被撞倒了……」路人說。
　　讓在意的是不要澈失望：「失敗了嗎……」
　　澈心裡在意的已有所改變：「讓，你傷了哪裡嗎？血……」
　　讓才不管那丁點的血，起來要到公園去：「我們再用時光隧道回到過去，這次一定……」
　　心中的所以然足教澈失控：「不要！我不想連你也失去！不用了…求求你……」


‧6‧

　　回到「現在」，蝴蝶似不曾拍過一下翅膀。
　　澈跟讓該鬆口氣。
　　不過，四目交接一刻，不免又繃緊起來。是未找到話題的尷尬氣氛。
　　彆扭不過的真正原因，不說也罷。
　　幸好，澈注意到讓額上的傷：「到醫院檢查一趟可好？」
　　有誰先開口就好破冰：「沒關係。今天累了，回家好好休息吧。」應該「好好平復」才夠。
　　「嗯…」欲言又止。
　　「嗄？」玩單字嗎？
　　「明早一起上學。」即「我有話對你說」的意思。
　　聽懂了的答：「嗯。」就是「我也有話想說」的意思。
　　簡單的對答中充滿各自的期待和急於確定。一位波蘭詩人曾說「This certainty is beautiful」，他們的會一樣嗎？
　　第二早，澈獨個在家前路口等了半天。
　　讓一直沒出現。
　　過了上課的時間，撥了三百遍的手機終於接通。
　　澈的心接近要從胸口跳出來。
　　讓睡到半夜吐血，母親凌晨才發現送院。
　　趕到醫院，讓的生命指數已很微弱。家人圍在床邊，滿病房愁雲慘霧。
　　澈無從相信，躺在病床上的是昨天仍好端端的讓。淚盈於睫，湧得她快窒息。
　　讓是有意識的，但身體不聽話。勉強張開眼看澈，似有話要說。
　　澈湊近去，但讓的話不到五句。
　　維生儀器的熒幕紅的綠的閃動著，醫護人員急忙衝進來搶救。
　　可惜返魂無術。
　　讓最後的話，是前天堅決回到過去的原因。
　　第一次穿越時光隧道時，讓遇上五年後的澈。他們擦身而過，只有讓認出澈來。
　　讓看到，澈冰冷的臉上依舊帶著亮死後的呆滯眼神。他再忍受不下去，澈消失笑容的臉。


‧7‧
　
　　日子又過了五年多。
　　身邊的人都驚訝，她是怎樣熬過來的。
　　回想那天，她在醫院哭崩的場面；還發瘋似的跑到公園，在樹叢中亂抓亂撥、劃出兩手鮮紅的情景，人人都以為，她必定傷心壞了。
　　可是她並沒有，反而堅強地撐了五年。
　　沒人知道，她每天想著「或許今天，或許明天、後天……」。
　　沒錯，澈在等這天擦身而過的唯一機會。
　　「讓，不用為我回到過去，千萬不要，因為……」澈迫著自己笑，竟然說不下去。
　　她高舉手中的手提電話，掛著的名牌電話繩已刻上了名字。
　　彈子間，眼前的讓像雪花般一片一片散落，散成粉末，散成輕煙。
　　「咦？」澈記得很清楚，那次用時光隧道來回時，明明不是這種光景……
　　澈的腦袋頓變空白，五年來的淚水當下爆發，跌坐在地上。
　　背後一把聲音傳來：「我才遲到一會，用不著哭吧。」
　　是那永遠撐扶著她的雙臂。

　
ps. http://audio.xanga.com/cocoluiys/c00f52121271/audio.html
一邊寫,
一邊縈繞不去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