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子手上拎著空壺，卻回眸看了情鄉主人一眼，然後才放心似地緩緩離去。

近一個月來，青陽子總隱隱約約覺得這情鄉之主似乎有事煩心！這對別人或許很平常，可這對一個修行高深莫測、喜怒都可以左右人心的前輩而言，這實在不是一個能夠輕易忽略的現象！
該怎麼說呢？「表情」對這些先天前輩言，常常是藏得很深的，從來也就只讓他人看到他們自己願意讓人看到的那一面！而海殤君前輩近來那一付意興闌珊的模樣卻是如此明顯至令人擔憂！

前輩遇到困難！——這是青陽子第一個能給自己的解釋。可前輩不說，青陽子也摸不著頭腦，無從幫起！倒是這幾天看海殤君熱衷於解決吊爐張的麻煩，似乎又漸漸回復到原本的前輩了。

青陽子笑著搖搖頭，心道：「希望只是吾多心了！」

。 。 。

‧ 一刻鐘後

青陽子提著壺回來，涼亭中卻不見梵天的身影。
青陽子納悶道：「一頁書前輩呢？」

「有事先離開了。」海殤君道。

青陽子此時發覺，海殤君的神色似乎又有了幾日前的陰影！
——不過，也只是一瞬間。


＊ ＊ ＊

‧ 再五日後‧情鄉

傾盆大雨。雨聲倍勝塵囂。

青陽子望著飛簷上已成垂瀑的雨勢，雖無踱步難安的走動，但一把頻頻空點的道扇，卻是細數著青陽子的不安！
「沒道理。都已經酉時了，前輩還不回來！餅舖都應該早關了！」

青陽子捲起雨遮正要出門，就見一丈遠的涼亭旁，那淋得渾身濕透的武林前輩走了進來！

「前輩！」是驚、是喜，也是擔憂！那發自海殤君身上的熱氣，不擺明了是這前輩正在發燒嗎？

「小事。」話雖如此，可海殤君的頭卻真實地痛著，全身也無力。


「什麼小事！」青陽子低斥著，引著海殤君入室避雨。邊叮囑著這千軍萬馬也難以動其一根汗毛的前輩換下濕衣，邊聽這前輩呢喃「受了風寒而已，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青陽子卻待在一旁照料，總覺海殤君情況不妙，於是道：「吾去請大夫。」

卻聽海殤君道：「不准……」

青陽子一愣回頭，看著拉住自身的海殤君，隨後才聽到未竟的話語：「……告訴梵天……。」


青陽子一笑，心道：原來是不讓吾去通知一頁書前輩！
「放心吧！」青陽子道。

卻仍見燒得迷糊的海色身影拉著自己的衣袖，囈語：「不准……！」

＊ ＊ ＊

‧ 一個月後‧雲山

「這就是事情的始末。」青陽子道。

「嗯。」梵天沈吟著，並非是對青陽子所述有所懷疑，而是他不明白如果只
是幫戶尋常人家對付朝廷命官，以青陽子或海殤君任一者之能，皆可謂輕而易舉，怎麼會嚴重到需要海殤君天天守在餅舖？

「那朝廷命官背後可是有隱藏的勢力？」

「這吾並不清楚，只是海殤君前輩為了張凡這家舖子，非旦不聽吾的勸阻，還堅持抱病去賣燒餅。」

「抱病？」梵天驚訝道：「汝說海殤君病了？」

青陽子道：「正是。還燒得很厲害呢。」

「海殤君現下人在何處？」

「就在吊爐張餅舖。」
青陽子說完，微笑目送那作光遠去的一頁書身影。

前輩呀前輩，這可不是吾自願說的，而是一頁書前輩讓吾說的！


＊ ＊ ＊

‧ 吊爐張餅舖

梵天到了吊爐張餅舖，只見往來客人甚多，一時竟找不著空位坐下。倒是 張凡見梵天一身僧服，忙招呼行禮道：「聖僧這邊有請！」遂引梵天到一張幽靜的小桌前坐下。

「聖僧需要些什麼？試試本店剛上市的燒餅如何？不收聖僧一文錢的！」

「難得汝這舖子有販售齋食。」

張凡笑道：「聖僧面前，吾也不怕說老實話。吾這舖子本來是沒有特別招待僧侶的，是吾的兄弟這樣說了，吾就照著做了，想不到生意反而特別好！」

「汝的兄弟？」

「是啊！不過說起來該算是吾的恩人！多虧恩公，吾才保得住這舖子與吾家娘子！」張凡開心地道：「恩公心地很好，說是往來修行的人多，要吾多備茶水齋食；這給修行人的第一個燒餅，還是恩公自己親手烤的！」

「那汝這恩公也跟汝一樣烤得一手好餅了？」

「那可不！不過恩公第一天來的時候，連餅要怎麼吊在爐邊都不知道呢！」

梵天續問道：「怎麼？他不是從事這一行的嗎？」

張凡道：「當然不是！恩公哪像吾這粗人！聖僧可看到那邊那個爐嗎？那是恩公來時才新起的，是特別用來烘餅給那些修行人的！恩公對著爐時，神情總是既溫柔又認真，吾想恩公一定是想起心中一直掛念著的人吧！」

「是、是這樣嗎？」
難得的，梵天因張凡的這一番話而感到微赧！

「一定是的，只是恩公沒有吾那麼幸運。」張凡感慨著道。

「何以見得？」

「因為恩公所思之人一定沒有跟恩公一起，沒有吾與吾家娘子這般幸運。」

「……。」

「聖僧？聖僧汝怎麼啦？」見梵天無語正待相詢，張凡卻見海殤君走來，於是道：「讓吾引見吾這位好兄弟、也是吾的大恩人給汝認識！」

當然，在海殤君踏入餅舖之時，就已看見了舖裡那不凡的僧人！

「梵天。」海殤君笑道，也注意到梵天臉上那不甚明顯的顏色。

「好友。」

「咦？原來汝等相識呀？那吾這兄弟冒雨救阿水伯的事汝一定已經知道了？那就不需吾多說了，吾去招呼客人了！」

微哂，海殤君道：「真是個直腸子！」轉而向梵天道：「好友怎會在此？」

經此一問，梵天才想起來此之目的，道：「汝沒病？」

「嗯？吾看起來像生病？」

「可青陽子說汝那天淋了雨……」話到嘴邊，梵天想起張凡離開時說的話，於是改口問道：「汝冒雨救阿水伯是怎麼一回事？」

「那日大雨，前面的小山因此坍方，有位老伯被埋在土中，他的妻子在旁邊呼救，只是雨聲太大了所以沒人聽見。吾正巧經過，就順手救了這對老夫妻。」

「原來如此。」

「哪，吾說完了。該換汝說說，汝來這裡做什麼？」

「吾……！」

其實，理由海殤君早已知道，只是就歡喜看著眼前這人支吾其詞的模樣！暗笑在心，海殤君道：「汝來上這大半天了，吾去沏壺茶來！」


海殤君才走開，就有一老婦人遠遠走來，只見眾人紛紛向著老婦人問候。
「阿水嬸，汝的腿可有好些了。」
「吾已經好多了，當時，吾真以為要看著那老頭子被活埋了！」



梵天靜靜聽著眾人言語，心中卻迴盪著青陽子與張凡的話。
——自從上回前輩瞞著海殤君前輩去探敵虛實後，海殤君前輩就怪怪的。
——餅是烘烤給那些修行人的！恩公對著爐時，神情總是既溫柔又認真。


乍起身，梵天掀起布簾，走向爐邊的海殤君。

＊ ＊ ＊

亂泥堆中，一雙枯瘦的手，緊緊抓著另一雙如骨的大手。

「汝要記住：要找個粗壯一點的樹頭，爬到上面去等人來救，知不知道？」

「老頭汝別亂說，一定會有人過來幫忙的，汝……不能丟下吾！」

「快放開，不然汝也一起被活埋了！」

「不行！是汝說的：吾活多久汝就陪吾多久！吾還沒死，汝怎能離開？」

＊ ＊ ＊

海殤君沒有說，其實就是因為這樣的一段對話，驅散了他心中煩憂。

因為想守，所以擔心，所以不願見梵天冒險。
因為不忍梵天擔心，所以不願對梵天說出心裡的話。

有太多的「因為」與「所以」，讓他變得遲疑，忘了自己最初的心。

而那份最初的心，其實就只是在生命終止之前，一直都和梵天一起！
在生、老、病、死這無常降臨之前，好好地守護著梵天！

＊ ＊ ＊

「梵天？」海殤君回身，就見梵天站在爐邊。

「餅是特地為吾烤的吧？」

「嗯。」

「吾要茶。」

「吾去沏。」

「吾要情鄉主人在情鄉的茶。」

「那汝稍等，吾去拿。」

「吾一起去。」

「耶？」

「走吧！」

「啊？」

「回情鄉。」

「以後，」梵天道。

「嗯？」

「吾偶爾想吃餅的時候，汝要準備給吾吃。」

「任何時候？」

「任何時候。到吾終老。」誰讓汝生病讓吾擔心！






相伴一輩子。相隨一輩子。
所以，別讓吾擔心，別留下吾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