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15 22:00:28迷路的羊

燒罌


未燒毀的童家倉房裡總齊齊整整地在土牆上倚放著犁耙鋤頭之類的農具,像排人列著似的,週邊總滿滿的鐵鏽味。地板上也放著幾堆稻草、木柴,那小鎮空氣比一般地方潮,如果不勤些整理,稻草啊,木柴也頂容易腐爛發霉,偏偏童家沒幾個人會想到整理那堆稻草和木柴,於是隨著季節更迭,潮氣滿室時,植物的腐味偶爾濃得嗆人鼻息。

空氣中揉合鐵鏽與腐草味,更顯得這倉房幽暗深不可測。

總可以在那倉的暗黃的窗紙上看見漸薄的陽光,斜射進來,讓整座倉內影子都黯淡。童常想起那倉。

是天黑了,風吹了起來,小鎮裡潮濕的風吹得童雙眼睜不開,而他也忍不住想起那段無法回頭的,換了誰誰也不是的過去。

他總想起那時的阿成。

刀刮釜刻似的紋理佈滿了阿成的手與臂膀,眼神比驚蟄第一道閃電還亮。

「噢,阿成……」童想著。也想起這倉房藏放著童與阿成的秘密。

他們是藉著罌粟認識的。阿成是童家的罌粟工人,童對阿成說的第一句話是,「這罌粟,吃得嗎?」阿成笑著回答「得。得。」阿成的笑臉被陽光照得亮燦,阿成身邊滿滿的罌粟花香。或許因為那花的氣味,或阿成的樣子,揉合起的景象讓童暈眩,無法離開。

當然,想是眼神流轉,氣候與花的緣故,童不只一次和阿成一起,在倉房喝著二鍋頭與豬籠草碎成的汁,和著幾片罌粟磨成的粉喝下去。那當兒,眼見倉房迅速暈開了似,昏黃或暗紅,酒精竄走全身,佔滿血液,流成一條悠長的河……醒來後,兩條精赤男子胴體交纏在倉房透著微微腐霉氣味的草堆上,空氣中緩緩飄散著酒味,以及前晚味散的,濃濃的慾望。

那氣味總讓童與阿成忘記時序。

倉裡的時間總前後不一地停格或快轉,他們兩個偷偷地在那裡享受時間錯置的紛雜。可時間錯置總不讓人感到舒服,至少,童漸漸地感到厭煩。他發現,阿成身上已經少了初見面時的光。濁了。那光。

「是那酒喝多了嘛?」童思忖著。童思考時的表情多捉緊了眉頭,眼神放向遙遙的,不知是何方的他方。那焦距裡沒有阿成。

雖說是個種罌粟的農夫,阿成也不見得是個傻子。他多少感受到童對他的逐漸厭倦。於是,在某個漆暗的夜,阿成找了童一起到倉裡。童原本不大願意,但看見阿成雖已逐漸濁黃但依然有神的眼睛,以及光裸的上身,心裡頭竟也癢癢的,想著去那麼一次也好。於是也就出門會阿成了。

可童一走進倉,便看見倉裡擺了個大桶子。正想問阿成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還未開口,阿成便對童說,來,和我一起。

童只見桶中放著許多深淺不一的罌粟花瓣,可卻不懂阿成話中的意思。「我會沉沉睡在那裡頭,而你會和我一起,我們重生。」阿成手指著桶,眼神陰鬱,嗓音沙啞不可解,像是隔著層層旅人木與窗紙輕聲說出什麼秘密似地說著。聲音好累,好累。

但童搖了搖頭。

阿成說罷,便走進桶中,滿滿的罌粟花瓣香氣讓走入桶中的阿成不出一會兒功夫便睡著。童本想離開,但轉身的那瞬,阿成夢囈似地說話了。

「來,和我一起。」阿成喃喃道。

童有些驚恐地搖搖頭。趕緊離開那倉。之後,也沒進過那倉。

或許,這是與阿成告別最好的方式。童這樣想。

但日子過了幾天又幾天,花瓣逐漸腐爛的味道從倉裡飄了出來,讓那倉更陰森。厚重不適的氣味拖垮了童的呼吸,「他該不會……」童有些驚恐地跑向倉房,想知道究竟阿成是怎麼了?

阿成沒有醒來。桶裡滿滿的罌粟花瓣包圍著他,那桶底隱隱透著幾絲詭異水漬與血跡,童知道那是阿成失去魂靈的肉體正與花瓣一同腐敗。

熟睡似的阿成嘴角還掛著微笑,童彷彿聽見阿成對他說,「來,和我一起重生。」

但童不願意。於是他奔出倉房,放了一把火,任蔓延的火苗隨意燃燒,空氣中依然飄散著罌粟特有的香氣,童仍然感到暈眩。「來,童,和我一起。」

漸強的火勢嗶嚦嚦地,童依然聽得見阿成這樣說。倉毀了。童也傻了。可他耳邊依然迴繞著「來,和我一起。」

「我不要。」童傻傻地兜著被燒毀的倉,喃喃唸道。反覆著,不斷反覆著。看見的人都說童家少爺傻了,卻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只知曉那幾個有些悶熱的夜晚,空氣中飄著比平常濃些的氣味,是罌粟,鎮民都知道,但怎麼也分辨不出罌粟花香中的詭異腐味是什麼?

童依然兜著轉著,「我不要和你一起。」

童說他不要和阿成一起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