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火評論】反思萬隆會議:另一種團結形式的起點
萬隆會議於1955年4月18日開幕,當時以新加坡觀察員身份出席盛會的《南洋商報》記者,後來成為新加坡外交部高級政務部長李炯才,曾在他的回憶錄《追尋自己的國家──一個南洋華人的心路歷程》生動記錄當時熱烈的盛況。尤其是29個國家代表從酒店步行到自由大廈會場,色彩斑斕的民族服裝,吸引成千上萬圍觀者,宛如遊行一般。那時周恩來身穿中山裝,襟口掛著毛章,受到印尼華僑的鼓掌歡迎。緊接著幾天的萬隆會議,掀開了世界的新秩序,建立美蘇兩大陣營以外的第三世界共同體,擬定了國與國之間的基本規範,在反殖、反帝、反壓迫及解決貧窮問題上凝聚共識。其所形成的「團結、和平和友誼」情感基礎,後來成為追溯萬隆精神重要的情感記憶和思想動力。
2015年4月下旬,亞際書院在杭州的中國美術學院舉辦「第三世界六十年,紀念萬隆會議60周年」的論壇,當亞非拉學者同坐一堂,各自梳理自身的知識狀況、和中國的關係,以及第三世界的資本主義和發展主義現象時,自己一直在尋找自身可以轉化的經驗脈絡和思考位置。在中國的討論語境,中國和非洲及拉丁美洲的關係成為焦點,通過知識對話,檢視過去萬隆會議的共識和聯繫基礎,尤其是各自的「第三世界」認知和想像,如何相互理解和貫通,以期找到彼此可參照的問題意識和感覺。實際上,這並非容易,如陳光興所說:過去都是以國家為單位來思考問題,後來因為各自的經濟發展不同而產生分化,亞非拉在知識上的連結也許還未發生。
相較於知識上的連結,我先想到的是歷史連結這回事。在場來自亞洲各不同地方的知識人,如東京、南韓、沖繩、香港等地,如何聯想萬隆會議,對於萬隆會議具有怎樣的歷史記憶?對於「萬隆會議之於我之所處之地究竟意味著什麼」這樣冗長的提問,似乎顯露一些疑惑和困惑。以新馬為例,當29個新興獨立的國家參加,組成第三世界共同體時,當時在東南亞地區,只有馬來亞和新加坡仍在英殖民政府的統治中,無法以獨立國身份參加,被視為亞洲政治的「死水」。不過,當時新加坡人民行動黨曾委派其創黨人之一、馬來政治工作者依斯邁沙末(Ismail Samad)以觀察員身份參加會議。
隱密在歷史夾縫間隙的問題
50年代的新馬,其實正處在一個尷尬和微妙的政治氛圍,重返馬來亞的英軍投入極大精力在反共。自1948年馬來亞緊急法令實行後,長達12年,社會彌漫在和馬共頏頡的緊繃氣氛。1955年的馬來亞,正好是華玲會談的重要時刻,但會談失敗,也意味馬共將延續其武裝抗爭,繼續以「非法」的形式存在。新加坡在1955年也曾舉行一場有標誌性的立法議會選舉,過去只有英國僑民和英屬地居民有投票權,但1955年的選舉第一次華人得以投票。而在這前一年的5月13日,中學生為反對「民眾服務法令」(NationalService Ordinance),在游行路途準備呈交請願書給當時的總督時,和警察發生衝突,形成新加坡的「五一三事件」。一些主流歷史論述認為此事受到馬共地下組織的唆使,後來不少五一三事件親歷者則重寫歷史,反駁類似的論說。
歷史的細節有時顯得雜蕪,但其複雜和相互糾葛的狀態,必須採取交叉比對,才可看出隱密在夾縫間隙的問題。換言之,50年代的新馬兩地仍未是有主權的國家,並且具有較強的左傾勢力,它在萬隆會議的主場──印尼的視野,究竟如何被擺入「國際/區域秩序」以及第三世界的想像當中,箇中關係纏繞曲折。簡單來說,在那時期,處於馬來群島的馬來亞和新加坡,在反殖和爭取獨立進程中,存在各種共同體所代表的「國家想像」,以及各種思潮紛湧交鋒。在「國家」未形成之前,如何想像「國際」?也許各種思潮背後的國際連結,無論是國際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等,是當時不具外交形式的團結底色。
不同「共同體」建構方案的競爭
因此,當萬隆會議集聚了亞非拉國家共同譴責反殖反帝的壓迫力量,展現國際間的新秩序和團結力量時,無法不審視印尼和它的鄰居──新加坡和馬來亞,在新馬印歷史互動經驗中,另一條糾葛的脈絡──彼此之間各有不同的「共同體」建構方案,牽引出其背後複雜的共同體變化和競爭關係。例如20年代「大馬來由」(Melayu Raya)的構想,試圖以「泛馬來人」作為連結共同體;在1945年又提出「大印度尼西亞」(IndonesiaRaya)的想法,欲把具有同樣文化、民族和語言的馬來人包含在「馬來民族」概念裡。另,在1963年又提出「馬菲印」(Maphilindo)的概念,但最終這些政治想像共同體構想皆不成功。
「馬來西亞計劃」提出後,被印尼視為一種「新殖民主義」,結果引發了「馬印對抗」(Konfrontasi)。所謂「馬印對抗」是指在1963年至1966年,印尼不滿馬來西亞的成立而進行的武裝攻擊行動。當時印尼曾多次派人滲透新加坡並進行攻擊。其中以麥唐納大廈發生的炸彈事件最為嚴重,造成30多人死傷。新加坡政府在今年3月,就在鄰近麥唐納大廈的多美歌地鐵站外,建立「馬印對抗」的紀念碑,有意以此紀念碑警惕人們當年新加坡遭遇的生存威脅。
因此,想要追問的是,當初試圖把「馬來群島」連結的構想如何轉化/過渡到「區域」連結的觀念?在這當中如何拿捏自我和他者的「邊界」?如何把握「國際」(International)和「鄰里」(Neighbourhood)之間的關係原則,它所產生的差異、緊張感和張力?另一個根本的問題:追溯萬隆會議所形成的團結意識和原則,乃是以國家和國家為關係基礎,在60年之後,萬隆會議無論是作為一種思想、精神遺產,抑或歷史動力,是否能找到超越民族國家的連結方式,跨越「國籍協約」的團結基礎和形式,無疑是當下最大的挑戰。
亞非學生會議的身體經驗
但值得一提的是,在萬隆會議的隔年,國際學生聯合會(簡稱國際學聯)舉辦了亞非學生會議,南洋大學的學生通過馬大學生會獲得參加的資格。當時參加會議的南大生有陳蒙志、楊貴誼等人。馬來文化工作者楊貴誼在其回憶錄《膠童與辭典》一書中詳記當時南大生熱切和國際學生交流的心情,學生們特地召開全校聯席會議以推選出參加代表,最後決定成立十人為代表的南大學生觀察團。書中記載說:「以代表團來說,這次訪問的意義,最重要當然是參加會議,了解世界學生的生活和學習情況,促進彼此間的學術與文化交流,提高南大和南大生的知名度。」(〈亞非學生會議〉,頁163)
讓人印象深刻的是,書中記述南大生和印尼學生在火車上一起高歌,唱著〈哈囉,哈囉萬隆〉的氣氛,當年的楊貴誼深切受鼓舞,後來回憶說:「像這樣激昂的革命歌曲,當然會激勵我們更加堅決爭取國家早日獨立的衝勁。」而會議結束後,亞非的學生前往中爪哇和東爪哇參觀,了解當地的民情風俗,建立了往後聯繫的友誼基礎。
這次的亞非學生會議對南大生是否有影響?從丘淑玲的南大學生會研究,了解到從南大生參加的國際會議,以及通過學生刊物《大學論壇》刊載有關國際動態的報導和評述列表來看,可洞悉南大生很關注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學生運動,東南亞的落後和貧困,以及民族獨立運動的經驗借鑑問題。(註明:圖中列表摘自參丘淑玲《理想與現實:南洋大學學生會研究(1956-1964)》一書)那一代的青年學生,對第三世界的遭遇身同感受,儼然具有國際合作、團結的意識,並了解需要集體的力量來傳播知識,參照各地學生的自主經驗,以及世界各地爭取自由和獨立自主的運動,展現強烈追求自由民主信念和寬闊的世界觀。
我們有了解彼此的欲望嗎?
60年後,當印尼熱烈的在萬隆舉行紀念會議時,經濟和發展仍是主軸。我們不免仍要追問,早年萬隆會議達致的基本規約和成果,其可轉化和深化的價值是什麼?在1955年萬隆會議上,印尼總統蘇卡諾曾致詞說:「我們相同之處很多,但彼此認識很少」,這句話並未過時。無論如何調動萬隆會議的思想資源、情感記憶,有沒有真正理解對方,聆聽對方的聲音,都是知易行難的事,只要檢視後來主辦方以及參加萬隆會議各國之間的關係發展,便容易印證這事。
在以國和國為連結基礎上,國家利益總是優先於人民,李炯才書中也記載說,在萬隆會議之後不久,中印開始交惡,不少參加萬隆會議的國家,也出現裂隙,萬隆會議精神被破壞了。因此如何在長時段中檢視其中的變化,同時轉化和延伸萬隆精神至民間組織和公民團體,改變連結的方式、對象,以及注入連結新的內涵和原則基礎,或許是啟動另一種團結形式有力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