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8-07 10:55:03踐實山人

【燧火評論】「馬來亞夢」以及歷史的漏斗



為什麼要「重返」馬來亞?為什麼是「馬來亞」而不是「馬來西亞」?「馬來亞」究竟意味著什麼?這是在近一年籌辦「重返馬來亞:政治與歷史思想」研討會最常思考的問題。辦會的動力,一部份想藉此連結馬來世界,建立共存的問題意識,同時把新馬議題的視野擴大、開展至東南亞或亞洲,找到討論問題的知識感覺、情緒和方法。但也有一部份是長期自身面對的困境,包括如何從歷史經驗尋求思想資源,抑或找到解釋問題的根源。


回到過去,縱然帶著懷舊的情緒,並不是件壞事。懷舊的情緒讓我們更容易進入歷史的情境,對某一個歷史時期感覺敏銳。不過歷史的憑藉在於找到「起點」,至於「起點」在哪裡,卻又難以說得清楚。更何況歷史的長流不能任意切割,它承載著有限性的訊息,不是我們理所當然以為的全知觀點。想要回到過去,找到起點處,就如掘井,需要不斷往深處鑽,才能找到蘊含在底層的能量,起著主導和影響的水脈。


「馬來亞」這股水脈,不但是反思實質獨立以及建國內涵的基礎,更是多元和多重交叠競合力量的「激流」。5060年代各種思潮相互交叉、作用和牽制,因各族群的知識和經驗構成的差異,常常互相看不見對方。馬來亞時期形成的思潮影響深遠,例如在反殖爭取獨立時期,誰擁抱了誰,誰排斥了誰,Nusantara(群島) AlamMelayu(馬來世界) Melayu Raya(大馬來友) Indonesia Raya(大印度尼西亞)以及 Maphilindo(馬菲印)等,實際是各不同「共同體」競爭的表現。新馬有合併夢,馬印有兄弟情,彼此聯繫的是族群意識、思想抑或宗教信仰的聯繫?馬來西亞國民大學榮譽教授Prof. RahmanEmbong在「重返馬來亞」研討會中提出「思想的歷史」以及「歷史的思想」,有意點出前者重視的是長時段的歷史觀照方式,後者則是歷史中所承載的問題向度。兩者各有偏重,卻須用一種對位的視角來加以把握。





「馬來亞夢」是思潮底層的「潛流」


如果說各不同的思潮是激流,那水流中的動力是什麼?對馬來亞時期的新加坡左翼而言,「馬來亞夢」像是依附於思潮底層的「潛流」。王汎森在《執拗的低音》曾說潛流雖不一定是主調,但它跟主調並進。他也形容潛流就像布希亞形容的「地下莖」(rhizome):樹與樹之間不能移動,但是它們的樹根卻可能延伸、交纏在一起。這股潛流是歷史漏斗以外的流砂,需要重新拾遺、重新提煉。


新加坡歷史研究者孔莉莎(HongLysa)在「重返馬來亞」研討會主題演講中,重訪新加坡5060馬來亞年代時的思想潛流時,叩問的是:那究竟是一個夢想的奮鬥史抑或是夢魘的構成史?其具感染力的語言,把歷史化為生命經驗,撿拾遺失在歷史敘事環節的「紐扣」,帶出左翼份子「馬來亞夢」的追求和挫折,以及和「新加坡夢」產生的張力和頡頏,因而有「夢」和「夢魘」形象化比喻。


「新加坡夢」又是什麼?是成功、現代、全球化、國際城市、舒適家園等修辭嗎?這樣的夢想打造誰是主要的詮釋者呢? 例如團結新加坡人的重要修辭「家園」(homeland)最常出現在官方以及其他普遍論述。「家」,是一個共同創造的空間,彼此共享「家」的歸屬感以及安全與信賴。但「家園」的訴求,作為一個建構的空間概念,其實和政治、歷史與文化等因素有緊密關係。偶爾也有論者提出新加坡人要凝聚共識,不容許有「外來者」破壞美好的家園的論調,但所謂「新加坡人」又意味什麼?


新加坡年輕導演巫俊峰曾在南島講座上分享說,希望能創造這一代人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不要讓新加坡社會變得那麼功利和實際。那股內在動力並非憑空而來,而是立足於50年代那一代人的奮鬥基礎和精神,使年輕一代有了追尋未來,建構自我身份和認同的想像依據,甚至不斷思索何謂「新加坡人」的命題。


重述馬來亞歷史以及「馬來亞夢」,在新馬兩地或有不同的歷史感覺和感知,不能簡單的等同。孔莉莎關注把新加坡從馬來亞歷史版圖中消除的新加坡當代史,因為那是一種不符歷史事實的做法。宣揚和主張重返馬來亞,和主張要「合併」實際上是兩回事。研究和反思「馬來亞夢」,讓它浮現在歷史論述,是因為「馬來亞夢」是抗衡霸權國家敘事的另一種聲音和想望,旨在打破只有一種歷史聲音的中心論。






人權、民主和社會正義理想


「馬來亞夢」或傅樹介醫生提到擁抱新加坡為一體的論述,都不能直接等同於「合併」想望。「合併」是政治考量,充滿複雜的利益算計。傅樹介醫生曾是馬大社會主義俱樂部主席,目前為吉隆坡人民歷史中心主持人,按他曾經撰寫的文章〈深度涷結的民主與人權:冷藏行動的遺贈〉一文,以及「50年後那個夢」的演說,「馬來亞夢」實可整理出「平等對待」、「獨立自主」、「多元文化」、「族群團結」以及「民主權力」這幾項內涵。


換言之,無論是想像或建構馬來亞,馬來亞本具有多重的意涵,它可以是政體、社會現實抑或文化語境。但孔莉莎和傅樹介醫生以及其他老左們的「馬來亞夢」有具體的指向,過去它所承載的內容,成為當今形塑新加坡理想社會的基礎內容,如莉莎在文章中指出──尊重人權、民主、社會正義,同時免於饑餓,擁有表達與集會的自由,以及透明的管理制度,最終是回到馬來亞民主同盟馬來人聯合陣綫全馬聯合行動委員會(MDU-PUTERA-AMCJA)的終極理想。


孔莉莎的演講,最後播映了巫俊峰的短片Happy and Free,短片試圖呈現另一種想像和翻轉的歷史,思考如果新加坡沒有退出馬來西亞,如今是否在慶祝合併50週年。短片以默語歌唱動作,配上字幕以及新加坡從馬來亞到馬來西亞寺期銳變的風景線,歡樂的氣氛彷彿予人一種誤置身於大合解的想像空間。但影像有它自己的敘述語言,可以抽繹出難以表述的歷史情感和思考脈絡,顛倒歷史的情景創造,重新提供挑戰自我身份認同,甚至是國家自我的思考線索。


「馬來亞夢」不僅是歷史的紐帶,也是現代社會建構的想像與動力,它是一個理想年代的標誌,也是創造未來的重要修辭。它或寄託著某種感覺、情緒、意識,抑或意志。能否實現,就無法只靠懷舊和愁緒,而是實在把自己投入到這一段歷史,重新梳理和建構自我的現代史。年輕的新加坡朋友建議從現實議題嵌入「馬來亞夢」,共建互助和共生的理念,這或是把馬來亞夢重新置入歷史的漏斗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