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的途徑:一個小鎮地景的身體攝像 (陳雁妮《砂拉越鄉鎮的文化環保經驗:新堯灣場所精神與地方知識構成》書序
事實的途徑:一個小鎮地景的身體攝像
追述事實,對各學科來說,都是一件困難的事。我們在談論或記錄一件事情,如何就親眼目睹或親耳聽到的事件作出判斷,然後再運用適當的語言來進一步深度的描述或重構,向來是在田野調查中最大的挑戰。
像人類學家紀爾茲(Clifford Geertz)對於體系、結構和符號等可以建立論述體系的型態,就曾表示極大的懷疑。的確,當一些事情像編織百納布一樣,經過有系統的拼湊出來時,有多少的故事意義被箝夾在井然有序的結構?而所謂耆老的口述、記憶的場址、遺跡的地景,又如何彼此產生聯繫?如果一張攝像,把原本人的面貌、動態的活動以及固定的地景「定格化」,當它成為事實追述的基礎時,在多大程度上,逼進了事實的機率。我想這不是人類學者的頑固或鑽牛角尖,因為經過詮釋的事實,很多時候會變了樣,但我們又免不了需要詮釋我們所看到或聽到的事情。
雁妮在開始攻讀研究所時,就有清楚的研究對象,向我說了許多新堯灣的故事,也複印了許多報章報導,引領我進入一個逐漸衰萎小鎮如何抵擋沒落的決心,在一群地方文史工作者的努力之下,重新尋找生命力的故事。可是那始終是經由故事圖像拼湊出來的「海報的形象」,在那些黑白的文字與圖片當中,雖然表述出以上所說的「定格化」的地景樣貌,卻缺乏身體感覺的真實感。
「軟性事實」的叩問
2011年9月在雁妮及田思先生的帶領下,第一次到新堯灣走一遍。那是個炎熱的下午,兩排老街意興闌珊似的,靜靜安份的駐守他們的位置。最有人氣的是茶餐室,喝冰水解暑的人不少。老街後邊的河流,聒噪的鴨子成群在戲水,有些不怕人的鴨子大剌剌的走上岸邊,在青草地上左右搖擺的行走。這一些情景映入眼簾,部份印象式的碎片,才得以辨識出它的面貌。新堯灣帶點刺痛感的陽光、風裡混合著河流飄散的腐朽味、老街上人們步行的節奏、人們臉上的微笑與愁容、街尾水月宮如母親般慈悲守護鎮民的姿態,一點一滴鮮活身體的感受。在2012年6月,又有機會重訪新堯灣,在當地文史工作者帶領及詳細解說中,逐步領悟身體認知的必要,「景攝於體」成為另類的田野體驗。
雁妮做事勤快,每次回家都是她的田野之旅,回來後即整理出和當地居民及文史工作者的訪談,讓我可以一睹為快。我也常在他們的細述中,感動於他們對鄉土的摯愛及投入,但又知曉那樣的溫熱不只存有熱情,而是紮實與有計劃的展開保存與保育的工作。沒錯,熱情是必要的,但文化環保及保育工作,除了熱情與緬懷的衝動以外,更需要方法與系列的規劃。
「文化環保」是一種意識,也是具體的行動。雁妮在書中曾說明它是一種回到地方的文化自覺,而這種意識塑造手段,是一種對應於「消失、重塑、轉換」,而進行「吸納、融合、再生」的概念。可是當我們需要說明它的深刻個性和本質時,難免會遇到問題:如何尋找故事的實證基礎?如何在一些理解和感知的框架,注入更多的真實經驗?如何詮釋寄托人們情感記憶的空間與文化符號?諸如此類的問題,拷問的是在多大程度上,我們可以如實的呈現小鎮人民的心聲、住民心底的想望、長期以來他們如何在小鎮建立生活信心、他們的希望與失望是什么,他們覺得怎樣才是幸福的生活。紀爾茲把這一些歸納為「軟性事實」。這確實不容易做到。我們通常依靠一些田野調查中的蛛絲馬跡來尋找賴以詮釋的符號,而這些符號的識別與指認,究竟是按照我們接受的學科訓練而自然產生的能力,還是在與住民長期相處經驗中逐步明晰化,對研究者來說,是鉅大的挑戰與考驗。
多重交叉驗證事實的起源
在擬定研究方法時,雁妮最終定位在歷史人類學,用意也在此。歷史的寫作和記錄,不只是為專家而寫,還必須把廣大的群眾納入。要找出事實的證據,須回到歷史記憶與生活經驗的交叉鏈帶中,才能把握那實質的意義。新堯灣在過去百年的歷史發展中,曾經是重要的經濟交易中心;與此同時,出現了劉善邦這樣一位虛實相間的人物,在反殖與神話英雄的故事傳衍中,逐漸形成人們牢固的信仰與祭祀圈。人們如何述說它,其實就是一種歷史認知,透露過去如何被想像和記憶,如果不了解歷史與記憶重建的「途徑」,似乎難以驗證事實指認的基礎。因此,事實的起源不能只依據口述與情感記憶,它與歷史記錄、文化符號、神話傳說形成相互檢視和驗證的關係。對這,雁妮書中其實有著高度的警惕,她引入「場所精神」,藉由「空間」與「記憶」的互證,同時彌補以歷史細節使其充實,才能有效繪出文化環保的真實地圖樣態。記憶回溯的路線需要有地誌性的地標,才能把交錯縱橫的關係貫串起來,構成場所存在的條件;而一旦場所遺址被勾勒出來,內在的精神本質與狀態才得以顯發。
歷史或文化環保與保育工作,常須面對遺棄、逃離、腐蝕、閒置等灰色的情態,但它仍然彰顯了民間的生命意志,成為民間自主自力耕耘所在。慶幸的是,時下不少受專門學術訓練的青年學人,逐步投入守護家鄉的工作,並且不斷嘗試建立新的研究型態。新堯灣坐落在多元文化與族群的砂拉越,文化與族群互動方式有別於西馬,這樣的學術化考察與分析,能夠嘗試從歷史與生活經驗提煉出事實的依據,無疑是可形構「砂拉越學」的另一種解釋模式。砂拉越有其自身悠久的學術與研究傳統,如何通過更多的個案研究,漸續形塑「砂學」的主體,實大有可為。
雁妮在完成論文時,也正是發現惡疾纏身之時,疾病和她的書寫,意外織長成相互關聯的命運。過程雖然驚濤駭浪,終也在歷盡險灘後,漸漸平穩下來。如今,把碩士論文改寫成書順利的出版,不只是對她努力的肯定,同時也是生命的祝福。
魏月萍(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
201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