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底，名列美國最有影響力知識分子的蘇珊‧桑塔格因血癌病逝紐約，震動全球學界與文化圈，威力不亞於她逝前兩日突發的南亞海嘯災變。西方媒體大篇幅刊出訃聞及追悼文章，給予高度稱譽：「唯一的明星知識分子」、「美國文化界最後的良心」、「美國先鋒派大祭司」，法國《讀書》（Lire）雜誌主編弗朗索瓦‧布斯奈爾，悼文中更直指，這位知識分子英雄的謝世，標誌著作家以文學介入政治、投入社會的「介入作家」世代吹起熄燈號。

風簷展書，典型猶在，視桑塔格為「患難之交、恩人、文學和思想導師」的詩人貝嶺，不但在桑塔格生前積極向華文世界推介導入她的理念與作品；作家逝後，他不只在網路上彙整了桑塔格紀念專輯，日前更精選悼念文章與作家生前訪談，編輯成《在土星的光環下》（傾向出版，允晨發行）在台灣推出，讓愛書人近距離觀看這位慧黠、熱情、博學又充滿行動能量的知識分子旗手。

以智性思辨反對智力詮釋，緩慢運轉雕刻時間

書名頗富巧思，不但呼應桑塔格先前替近年知識界爆紅的猶太思想家班雅明寫的長文〈在土星的星象下〉，更因一月十六日降世的女作家星座是魔羯座，土星正是魔羯座的守護星，「土星代表時間和命運之神，以沉重而緩慢的運轉向該星座的子民索求毅力與堅忍，以攀上生命的高鋒，因此被視為時間的雕刻者」。

1966年出版評論文集《反對詮釋》打響知名度，傳媒交相讚美桑塔格是「美國最聰明的女人」，這位以智性思辨反對智力詮釋（「詮釋是智力對藝術的報復」、「詮釋是智力對世界的報復」）的知識分子，對這樣恭維的形容感到「冒犯和侮辱」：「它如此強烈地預設了你做的事不適合它提及的那種類別，也就是女性。其次，這樣的頭銜是不真實的，因為從不存在這樣（指「最聰明」）的人。」

知道你就要死去，並不是那麼糟糕的經歷

精準縝密的思維體系不光在談論公共事務時啟動，即使面對私領域的疾病、死亡等艱難的人生課題，桑塔格仍以旁觀之眼冷然凝視，1970年代中，她寫作名著《論攝影》期間發現罹患乳癌，她不但發揮作家兒子大衛‧瑞夫（David Rieff）形容為「積極否定」的態度戰勝病魔，更勇氣十足地把病給予人更勝於肉體煎熬的心理凌遲寫成《疾病的隱喻》。兒子瑞夫表示，母親七十一歲過世前，像四十二歲前次疾病來襲時一樣，「不向病魔妥協」。桑塔格說：「知道你就要死去，並不是一次那麼糟糕的經歷。第一要務是，不要對你自己感到遺憾。」

「九一一」攻擊事件後，全美掀起「反恐」狂熱，愛國主義高張，這位向來好發異議的意見領袖不畏干犯眾怒，在《紐約時報》撰文，不但挑釁總統小布希的官式發言：「美國並不如領袖所說：沒事，我們並不害怕。」更慷慨提出大膽獨到的「政治不正確」觀點：「這事件並不是對『文明』、對『自由』、對『人性』或者對『自由世界』發起的『懦夫式』攻擊，而是對世界上自稱的超級強權發起攻擊，是美國自身具體行為招致的後果。」

以手術刀般犀銳凌利的文筆抨擊美國的「弱智化」心靈，她更以行動表示她反對霸權壓迫的主張，冒著生命危險，多次進出砲火肆虐的「巴爾幹火藥庫」塞拉耶佛，用她公共知識分子的名氣光環，照亮這星球上不受注目的黑暗角落。她去而復返，當地人問桑塔格可以在圍城中做些什麼，她無懼回答：「我可以打字寫書，我可以到醫院簡單幹活，我可以教英語，我懂得製作電影和導演戲劇。」最後，她替塞拉耶佛導演了一齣舞台劇：《等待果陀》。

快樂有許多面貌，為藝術而活便是一種恩寵

桑塔格葬在巴黎，墓碑上只簡單寫著姓名及生卒年，沒有踵事增華的墓誌銘，一如她反陳腔濫調、反教條化概念、反類別標籤式見解的信念。她不喜歡別人稱她作家（writer）、批評家（critic），自稱是小說家（fiction writer）和散文家（essay-ist），最偏愛小說創作，更甚她馳名的論述演繹。在她天鵝之歌般最後一本小說《在美國》中，她早早就預演了一場令人動容的喪禮，故事主角替逝者選讀了一段德國詩人席勒的詩章：「苦楚的哀嘆已經遠離／極樂世界是歡樂盛宴／淹沒一切哀傷──／極樂世界是生命／是永恆至福，是恆久飄蕩／是鳴唱的小溪流過歡笑的田野」，有如她為自己朗誦的謝幕辭。評論家公認《在美國》女主角瑪琳娜疊映著桑塔格身影心情，那麼小說終場，瑪琳娜的感觸或者也來自桑塔格：「因為她太快樂──快樂有許多面貌，能為藝術而活便是一種特權、一種恩寵。」

（位於紐約公寓兼書房 ）

《 蘇珊‧桑塔格小檔案 》

1933年一月十六日生於紐約，父親是猶太人，在中國做皮貨生意，母親是小學老師。蘇珊五歲時，父親在中國天津病逝；母親再婚，她隨繼父改姓桑塔格。

桑塔格十五歲進入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後轉學芝加哥大學，十八歲獲哲學學士學位。1957年獲得哈佛大學哲學碩士，赴牛津聖安妮學院深造哲學、文學和神學。1960年代起長居紐約，在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哲學與神學。

1964年以〈關於Camp的札記〉成名，1966年出版文集《反對詮釋》，成為大學院校經典。1977年《論攝影》獲美國國家書評人獎。1978年《疾病的隱喻》被列為七十五本「改變世界女性著述」之一。

1987至1989年，擔任美國筆會主席。1996年獲哈佛大學榮譽博士學位，同年當選美國文學藝術院院士。

1993年長篇小說《火山情人》登上全美暢銷書榜，最後一部長篇小說《在美國》獲2000年美國國家書卷獎。2001年獲耶路撒冷國際文學獎，2003年獲德國書業和平獎、西班牙阿斯圖里亞斯王子國際合作獎。

2004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病逝紐約，享年七十一歲。

注：以上文與圖兼轉載自台灣《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