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14 02:48:49踐實山人

【轉載】被時代吃掉的兒子


此文轉載自《東方日報》電子報 總主筆:張景雲 14/5/2006

普拉姆迪亞(Pramoedya Ananta Toer)老成凋謝,「善哉,善哉。」這個老作家晚歲重聽得厲害,「千島之國」(稱這個地區為印度尼西亞,既反映西方殖民主義勢力的陳跡,又何嘗不是反映了本土內部殖民主義的霸權)萬事蜩螗,家事國事天下事,大河溝兩邊貧民窟左鄰右舍的事,無一不經心;他很八卦又好管閒事,很多鄰居常上門用自己的生活瑣事煩他幫忙、解決或提供意見,不過不是告耳狀而是訴目狀。他去見馬克思了,有甚麼可寫的?月萍說,或許可以請張生寫文章?大概只有張生最熟悉了。普拉姆迪亞是個謎,這個謎跟他的祖國和人民所經歷的丕變大有關係,這丕變放進他個人生涯裡就可說是迭遭「世變」,像從蘇聯、東歐諸國、中國的五十年、七十年極權噩夢中走出來的白頭藝術家們那樣,「死魂靈」復活,為一個民族的苦難寫下證詞。

過去近二十年裡,我始終有兩個心結,並為此做了些資料搜集的工作,不過關於普拉姆迪亞這方面,我得承認我並不太出力,所以「最熟悉了」實在是過譽。第二個問題就是:普拉姆迪亞在1965年之前,即在蘇卡諾執政時期做了甚麼?

第一個問題則是:高爾基(Maxim Gorky)是怎樣死的(1936)?我從80年代就開始留意高爾基的問題,蘇共倒台、東歐解體(1991)之後,前蘇聯諜報公安系統的秘密檔案陸續解秘開放,不少研究報告和專著出現,直接間接關於高爾基死因的專著我搜羅了不下二十種,我還為自己準備寫的文章定了題目:「高爾基留在梳連托的行李箱」(高爾基第二次出國流亡歲月是在意大利度過,行李箱何以留在意大利?不信任史大林。箱裡又有甚麼他不願讓史大林寓目的東西?)他是怎麼死的?是史大林陰謀下毒以致慢性中毒而死。

是在又一個分水嶺的年份之後,另一位名作家莫達?盧比斯(Mochtar Lubis)出來跟普拉姆迪亞算陳年老賬,說后者早年迫害他本人及其他(非左翼)作家,並串連文藝界聯署反對普氏獲頒某些獎或榮譽。(莫達?盧比斯是個報人,更接近知識份子型的人物,多面手文學成就自然不及普氏。)

若干年前我做「景雲沙龍」,同進發往馬大訪問左翼經濟學家佐摩,我知道他認識普氏,請他談那一段故實,佐摩只是為他「背書」,談不出甚麼東西來,要麼他是著意為賢者諱,要麼他對印尼現代文學史並不熟悉。

就作家與其時代的關係言,作家大要可分為三類,無論其作品是否取材自作者處身的時代背景,第一類是作家與時代緊密不可分,作品總是烘托出其時代精神(Zeitgeist)或謂時代大現實,第二類可此可彼,可相關可不相關,第三類則只關心說一種故事,那就是永恆的寓言。從這個角度著眼,普拉姆迪亞肯定屬於第一類,在印尼現代文學史上,他這一派是被標識為「社會主義的現實主義」(Realisme Sosialis),這就是高爾基在史大林示意下提出來制約蘇聯作家的文學主張(當然立即成了教條);用沙特(Jean Paul Sartre)的說法,他是對社會和人類有承擔(commited)的作家。

今天(或謂過去二十年)世人所知道的「印尼大作家普拉姆迪亞」,其實是西方出版商、文化外交官、新聞界、文學與學術界中的印尼專家、人權組織如大赦國際等協力造神的產品(這麼說並不損折其作品的內在價值),他未能在生前獲頒諾貝爾文學獎,這裡頭很多人會大失所望。來到蘇哈多逾三十年的獨裁統治,這位蘇卡諾朝的「紅」(有雙重意思)作家對於這些西方自由主義熱心人士有何作用,只能說這是二十世紀后半葉「歷史終結」前后的文化思想大吊詭。

普拉姆迪亞頭上的光環,一部分來自他被蘇哈多政權關押十二年之久(1965年10月至1977年十二月),大部份時間在東爪哇外海的布奴島上,「良心囚徒」(prisoner of consciense)是西方崇拜者給他戴的荊棘冠。然而當他被頒予馬賽賽獎時,印尼文化界人士致給菲律賓當局的公開抗議書說,「他領導壓制非共產黨作家、劇作家、電影人、畫家和音樂家的創作,他嘲弄創作自由,主導查禁書籍和唱片,在雅加達和泗水發動焚書。……」

這段話說的是蘇卡諾執政時期,其時印共坐大(黨員數百萬人),文化界領導機構「人民文化局」(Lembaga Kebudayaan Rakyat, Lekra)的思想領導人就是普拉姆迪亞;印尼文化當時遭遇的劫難,當然不能與「文化大革命」比擬,但三反五反、胡風冤案的規模或許是有的,而當時的大罪名是「反人民」和「缺乏社會使命」。

每個人都得為本身的行為負責,法律的與道誼的,然而在二十世紀共產主義運動大騙局的狂潮中,文化人不過是些微末的浮遊生物,包圍著他們的是兩層共業,內層共業是文化人自己參與種種鬥爭共造的,外層共業則是大魔頭如列寧、史大林、毛潤之等利用馬克思的理想掀起的思想/信仰大瘟疫,小小文化人只是些帶菌者,本身都被騙變成莫名其妙的犧牲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