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06 22:31:12neverland_writer

【INK】無色之人◎伊格言

  最初看見的時候,他簡直以為自己猶宿醉在一場彷彿古典時代好萊塢電影工業大量產製,恐怖災難片一般的夢境裡。
  那是一隻透明的水蛭。在高樓視野的七個街區之外,龐大如一座巨蛋球場,在清晨城市的道路上無聲蠕行的,無色水蛭。
  但他隨即醒悟:早就沒有人在拍那種古典時代才有的,陳舊的災難片了。
  現在流行的那些「敘事性娛樂」或「敘事性作品」,在最初的設計階段叫做「模擬器」或「虛擬實境」。根據他在某些史料中得到的印象,那是一種「偽全景敞視」的活動型密閉艙室。那最初是古典時代用來訓練戰鬥機飛行員用的玩具。艙室在內部模擬成駕駛艙的形制,並由程式設定控制各種戰鬥機飛行時可能之狀況。而艙室外的活動機械則配合模擬飛行之內容,負責將艙室牽引成各式各樣虛擬的,令艙室內之人員感覺逼真的運動狀態。
  那些虛擬的垂直爬升。假的墜落。贗品般的失速。不存在的離心力場。那些恍若嵌入夢境之中的慢速舞蹈一般的,傾斜與旋轉
  而現在不時興這一類「假的」虛擬實境了。它「就是」實境。你從網路上下單購買仿古典時代名片《金剛》重製的《金剛》電影程式,解壓縮之後,將主機延伸的接線通過「脊椎插頭」接上你的頸椎(必要時可以酒精棉片沾取防鏽油擦拭頸椎孔)。
  那不再是虛擬實境。程式內建的類神經元素包裹會全數接管你的感官。你會直接看到大猩猩出現在你眼前,聞得到牠的氣味、撫觸得到牠的皮毛汗水;甚至能夠直接體會到腦殼被擊碎、血管管壁被爆破,體腔藏器被擠壓、撕裂、摧毀的痛感……(當然痛感是可調整的,分為一顆星到五顆星共五個等級可供選擇……)
  但那不是夢。不是古典時代的好萊塢災難片。不是「虛擬實境」。
  那是一隻巨型的變種水蛭。移動的軟體動物。原本在還有一段距離時(七個街區)聽來是寂靜無聲的。現在他卻聽見一種澀膩而散亂的聲響。像是某種深沉的,湖的浪潮,在滿佈礫石樹枝的岸上悉索地推擠舔舐著什麼。
  彷彿一座巨大的,柔軟稠質的冰河在融化。冰與岩的嚎叫。
  那是那巨型軟體動物爬行的聲響。

  他想起那些了無新意的,從古典時代便持續困擾著政府部門的,「如何判定並捕捉偽扮人類之生化人」的爭論(那幾乎在每次選舉時都會成為重要議題,儘管並不必然成為勝負的關鍵)。最早期的辦法是依賴各式各樣情境式的「情感情緒影片測驗試題」(在廚房的水槽中,你看見一條血紅色的蛇正在吞食一隻老鼠。但在完全吞下之後,在老鼠的軀體被緩緩蠕動至蛇腹時,那腹腔突然被撐破,露出血肉模糊的頭與一對利齒……諸如此類)。測試人員在受試者的某些特定皮膚表面接上感應計數器或電極,而後分析那些數據。悲傷的模式、驚恐反射的樣態、笑的能力。狀況最好的時候,這樣的篩檢方法正確率曾達到99.7%。
  但這很快便不管用了。情緒測驗發展了幾代,在正確率降到85%時被立法廢棄。取而代之的是羅立德博士團隊研發的某種「檢視人類與生化人夢境結構」的判別法。這套被暱稱為「夢的邏輯方程」的判別法需要花至少三個星期的時間(更準確的說法是,至少126小時的睡眠時間與固定比例的睡眠快速動眼期與深層睡眠期)採集受測者的睡眠樣本以進行分析;而採集的方式則是以某種類神經生物植入受測者大腦額葉皮質與腦幹部份。三個星期之後,專業分析師取出受測者的夢境,而後分析主題、意象之跳接、情節之演變。若遇重要細節採集不清,則將此一夢境片段記錄植入培養載體(載體亦是另一品種的微型類神經生物),待培養至放大數百倍之後進行分析。如是反覆數次(那像是求導數的演算法,一套巨大繁複的微分方程,多變量迴歸分析),可得一終極之「夢的構圖」。而在那夢的構圖之上,人類與生化人有著根本的,最終之參數的歧異。
  有長達三十八年的其間,這套「夢的邏輯方程」是唯一擁有法律效力的判別法。然而在發明八十年(羅立德博士逝世二十九年)之後,它卻也漸漸失效。政府這次不再手軟,不顧眾多社運與人權團體的反對,直接立法強制套用了新實驗成功的,100%正確率的「水蛭試劑法」。
  經基因改造之水蛭。來自於古典時代亞馬遜雨林的特有種。那是一種周身皆如水母般無色透明的「斯林諾斯氏水蛭」。唯有在吸血之前,因為反射弧的發動,它的中樞神經與口器齧齒部位才會由透明轉成略帶銀灰的顏色(在光學顯微鏡之下,那一抹銀灰彷彿閃燃的煙火,像是一尾翻身的魚)。而當牠吸飽了血液或樹汁,那液體便會經由水蛭體內數百萬條微型渠道注入其全身,使水蛭全身呈現為該種液體之顏色。然而數小時之後,當水蛭體腔內的消化酵素開始分解體血液中的養分,則血液的顏色也往往發生小幅度的改變。再經數小時,當養分吸取完畢,則水蛭會將剩餘的,微幅變換了顏色的血水吐出,將自己的形體重新濾淨為無色。
  以人類而言,剛剛吸噬進人類血液的該種基因改造水蛭會呈現為暗紅色;而在消化酵素作用之後轉為鮮紅色。但若進入水蛭體內的是生化人的暗紅色血液,那麼在消化酵素作用之後則會轉為藍紫色。
  配合政府對於新製生化人製造過程的嚴格控管,那幾乎是個萬無一失的方法。這樣「唯物」的檢驗法則使得那些已然如一滴有色墨水滴隱沒入大海的舊機型生化人無法經由學習或自我演化(以內建演化程式模擬數百萬倍速度的「天擇」)而逃避追蹤。
但沒有人預料到,問題竟然會出現在水蛭身上。
  他突然不合宜地想起那位古典時代的,極其寡產但量少質精,卻不幸瘁逝於二度中風的的作家。在短篇〈向陽〉之中,那絕對的、如光影之黑白反差的片段。「滾燙的心」。「活得像一場暴政」。……
  一場暴政。而他目睹的,或許稱得上同時是暴力,與暴政。他不知那該被稱為暴政的形式,或僅僅只是暴力的贗品。他不知該以虛假或真實來稱呼它。整座城市猶在似是海底巨大陸沈之島一般的寧靜中酣眠。但一如古典時代那漂移於黑漠大洋之上的、成群的航空母艦,這城市遠處遙遼的天際線漸漸被那一隻又一隻成群的巨型水蛭遮蔽。由於那巨獸形體之趨近透明,使得那所謂的「遮蔽」,竟像是穿過了一座不存在的,微微扭曲,聚光、散光或倒立鏡像的蜃影之城一般。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水蛭測試結果。但他終究去調閱了那自有水蛭試劑法以來所有完整而詳細的歷史紀錄。他想起測試的那天,自己暗紅色的血液被吸入透明的蛭體,而後緩緩散佈至蛭體之全身;並竟然在數小時之後如倒帶的染色過程一般逐漸褪色……
  褪色。像是那眾多有形體之物盡皆沉落入空無。直至蜃影般縹緲純淨,透明清晰。
  一場暴政。那唯一的無色之人。


(2005.9.)
(2005.10.印刻文學生活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