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27 23:31:46當時的我...

城裡城外


圍在城裏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衝進去。
─錢鍾書

台南人對台北是心懷有酸臭味的。
雖說一南一北,交錯兩個複雜的歷史時空,然而,長久以來台北老是以「台北觀點」看世界,老大哥的姿態主宰整個台灣政經,的確讓外縣市的居民眼紅妒嫉,難以心悅臣服。
一般人大多對地域有刻板詮釋的印象,典型台北人的印象不外乎是:說口字正腔圓的國語,聒噪、得理不饒人,一副要把旁人生剝活吞;相較之下溫和良善的台南人在台北生存,就有些格格不入,處處都顯得「莊腳俗」。就好比散落台北盆地四處,曾經弄不懂的中國省會都市地名,竟有博大精深的意境,為懷念故國大陸的縮寫抒情。
台北標榜與國際接軌,象徵一個國家世紀的文明,權力中樞的總統府(總督府),每逢佳節慶典的旗海飄飄。而反觀台南呢?沒有故宮、中正廟、國父紀念館,動物園或天文台,更別說是錢穆、林語堂等大儒故居,南部只有荷蘭或者追溯平埔古老遺跡;台北與台灣發展的近代史息息相關,台南所憑恃的明清歷史則走入了神話胡同。也因此,台北人嗓門特別地大聲,對盆地以外的其他地區,就硬說是從下港上來的。
關於這種化外之民,主/從之分、上/下之別,高貴具有深厚文化的台南人又怎麼能嚥的這口氣?
可以這麼說,北島首都步調緊張快速、分秒必爭,像強烈的寫實畫風,而府城步驟是緩慢、悠閒的,如寫意的印象派,停格在黑白照片裡,供人珍藏回憶。
然而,傳統黑白老相片,怎麼追得過時代的繽紛色彩,我感覺府城的衰老、凋零,這種差距反映在人口分佈上;城內充斥著婦孺與老人,而持破釜沈舟、前往北部闖蕩江湖的年輕台南人,一代又一代猶如過江之鯽,且躍躍欲試。
在時代旋渦下,K也是潮流其中的一員,K打開我對台北具體的認識。不同於出生台南、發跡於台北的達官顯要,諸如:連雅堂、黃大洲、陳水扁,或則富可敵國的統一集團與奇美企業;K生來家境平凡,注定流浪飄泊宿命,為南島女性在外謀生的辛酸縮影。
原住民血統的K五官清晰、嬌小可愛,小麥膚色說明酷愛田徑運動;國小畢業典禮上高唱一曲的「茉莉花」,成為記憶裡對她永恆的經典。
這樣一個單純的女生,迫於家中生計,國中沒有繼續升學,到台北後卻有天翻地覆的改變。「台北」對鄉下小孩而言,是新鮮有趣的地方,
三年後的她說:台北遍地是黃金,揀都揀不完。K厚厚的睫毛下,嘟起嘴來風情萬種,走過的地方都留下一團團濃烈香水味;似乎,她不再是我們所認識的K了!
K顯得得意洋洋,她所描述的是另一個世界,環繞在她身邊女孩不明瞭的世界。
我開始困惑,莫非台北擁有大衛魔術神奇般,可以讓清純女孩轉變成熟女性,功力如此地氣象萬千、變化萬測?之後,她就像斷線的風箏,無依無靠,再也飛不回來了。
年歲稍長,我讀到莫那能一首名為詩:
百步蛇死了
裝在透明的大藥瓶裡
瓶邊立著「壯陽補腎」的字牌
逗引著在煙花巷口徘徊的男人
神話中的百步蛇死了
牠的蛋曾是排灣族人信奉的祖先
如今裝在透明的大藥瓶裡
成為鼓動城市慾望的工具
當男人喝下藥酒
挺著虛壯的雄威深入巷內
站在綠燈戶門口迎接他的
竟是百步蛇的後裔
-----一個排灣族的少女
我心中漫漶著一股酸酸的觸動,說不上來的召喚、搔動著記憶中某個角落。
叔公是另外的例子,從學徒做起,經過多年努力後終於撥雲見日,是典型台南幫成功發跡故事。衣錦返鄉,嘩啦嘩啦響起紅鞭炮。
然後,過了幾年,我也到了台北上大學、找工作,不知不覺與台北合而為一,認識捷運車站、熟悉轉角巷弄美食、清楚百貨公司折扣季節,亦習慣這城市規律的流動。然而,走在敦化南路我總聯想到叔公,華西街林森北路我總憶起K。
台南之於我,宛若童年般的史前史,對自己身份的認同,體內逐漸產生潛移默化的改變。
台北,從來就是移民遷徙的城市,建構/增添了論述文本的豐富,而其多元社會文化,面對外來人口的大舉入侵,台北人抑或是台北城本身又怎麼看待?如何地辯證思索呢?
這正是都市文化的弔軌,我們以為掌握文明,實際上卻被文明給操弄。台北市民在某種程度內多像遊牧民族,不斷地逐水草而居,追尋所謂心中的理想的桃花源:淡水河、基隆河、陽明山早已開發殆盡,東邊的信義計劃區成了炙手可熱的新指標;最後甚至以出走的方式,朝宜蘭花蓮後花園邁進,遠來離都市的喧囂。
台北的天空還是那樣,藍天白雲裡藏著大家年輕的笑容,不減的淘金客依舊如昔,只是更具組織化、全球化趨勢:菲傭、印傭、泰勞、大陸妹、越南新娘,像是國際供應鏈般,前仆後繼、絡繹不絕地來台。
而台南的天空則是黑面皮鷺的天下,映對著路旁金黃閃耀的麥穗,承載著縣民對未來的希望與夢想。
我徘徊於城市,西風徐徐地吹,欲想捕捉K青春模糊的身影,只是鶯鶯燕燕已走入歷史狹弄,而今人去樓空。
在現場,只有年輕的我及其莫名其妙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