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空の恋の詩-第十八話
　　翌晨，涼平照例一大清早便出家門。他一向不是個晚起的人，特別是到了演唱會將近的日子，早晨的清新空氣有助於腦袋清醒，對心情也有絕佳的影響。
　　一踏出公寓，他沒有料到的景象就這麼映入眼簾。綾乃穿著一身制服，白色襯衫、灰色褶裙，肩上揹著小提琴袋，手上提著一包精美的紙袋，背靠著矮牆在等他。一看見涼平，她馬上展開笑顏，對著他把手揮了又揮。
　　「早。」涼平淡淡地說。
　　「早安！」綾乃倒是神采奕奕。
　　「怎麼會來？」涼平面無表情地問。
　　亮了亮手中的紙袋，她笑道：「我幫你帶了早餐，還有……」綾乃有些猶疑，「我有話想跟你說。」
　　「邊走邊說吧。」
　　說完逕自走了，綾乃愕然，但很快跟上他的腳步。即使她再怎麼單純，也發現了兩人之間的氣氛，醞釀著詭異的氣息。
　　走了好一段路，綾乃遲遲不敢開口。涼平冷漠的表情，教人察覺不出喜怒，她不敢想像萬一說出事實，涼平會拿她怎麼辦？不要她嗎？她不是有心要說謊欺騙他的啊！她只是，怕他誤會啊！
　　「妳不是說有話要說？」
　　「嗄？嗯。」綾乃低下頭。
　　「那就快說吧！妳不是還要去社團？」
　　耐心，似乎早在她說謊騙他時用盡了；剩餘的，只有傷痛。
　　「嗯……」綾乃說不出口。她怎麼想也不明白，怎麼才過一個晚上，涼平的口氣前後差別這麼大。害怕油然而生。
　　「妳到底想說什麼？」涼平不耐地問，「又想告訴我什麼跟社團老師聊天之類的謊言嗎？妳到底還有幾套把戲沒使出來？妳要欺騙我到什麼時候？」因為傷痛，不自覺地連說話的口氣都變得刻薄。涼平後悔，卻已太遲了。
　　登時，綾乃覺得晴天霹靂。這是怎麼回事？她不是有心欺瞞他的，或許這樣的作法的確不該，但她真的不是騙子啊！她只是……只是很怕他會像翼所言，擔心他會離開她啊！
　　「我……我不是有意的……」綾乃可憐兮兮地說著，期望能求得諒解。
　　「我只是……只是……怕你誤會啊……」
　　「怕我誤會？」涼平冷哼一聲，「妳跟藍澤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嗎？不然為什麼怕我誤會？」夠了！涼平試圖恢復理智，他不想傷到她的，可是從他口中說出的一字一句，卻像帶刺般地狠狠刺傷綾乃。
　　受到這樣的打擊，綾乃一下子覺得眼前發黑，暈眩讓她幾乎站不住腳，心痛，痛得無法呼吸，她的身體，禁不起這樣的衝擊。儘管知道自己一刻也不能再待在涼平的身邊，否則他不曉得又會說出什麼樣的話來傷得她體無完膚，要是她的病發作就不得了了，綾乃卻不願逃避。她逃過一次，還為此撒了謊、傷了涼平，她不能再逃避，她必須面對問題。
　　「我的確，不應該欺騙你……」綾乃吃力地說著，「現在就算告訴你我不是有意的也於事無補吧！如果你真的不能原諒我，那我……我也認了，畢竟是我的錯，是我不對……對不起……咳咳！」她猛咳了兩聲，感覺呼吸越來越困難，「我不會再來找你了，就此分手吧！只是……這袋子裡，有我想對你說的話……請你，至少把它看完再丟掉。我先走了。」
　　放下紙袋，綾乃擦過他的肩膀，踉蹌地跑走了。她從沒看過涼平發這麼大脾氣，更不知道他會說出這麼多傷人的話。這一切，都怪她自己太傻了。即使得到涼平的愛，綾乃卻一直不肯相信他，也不肯相信他們的愛情。裂痕，或許從一開始就因為兩人之間的不信任而一直存在著；只不過，沒有顯現出來罷了。
　　跌跌撞撞地奔跑著，綾乃早就哭花了臉。她不怪涼平，只恨她自己不懂得珍惜，老為了虛有的事情去懷疑他。分手，應該是早就可以預見的結局吧！
　　漸漸地，沒了思考的能力；漸漸地，腳步變得沉重；漸漸地，黑暗將她徹底吞噬……。
　　拎著那只袋子，涼平完全沒有印象自己是如何來到綵排室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發了什麼神經竟會對綾乃說出那種話，可是一想到翼說那番話時甜蜜的笑容，以及綾乃支吾的謊言，一把無名火就冒上來，燒得他失去理智。
　　該死的他的腦袋不停地在胡思亂想！那兩個人到底做了什麼才耽擱了約會？他不想去想，但腦子裡就是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些莫名奇妙的畫面。涼平氣得握緊了拳頭，差點將紙袋給捏爛。
　　「涼平，你在生什麼氣啊？」龍一好奇地走了過來。一早就看見一向以冷靜沉著為傲的涼平緊繃著臉，分明就是生氣的徵兆，他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就是啊。瞧你繃著一張臉，什麼事讓你氣成這樣？」慶太也問道。
　　「沒事。」涼平冷淡地避開他們，一逕走向更衣室。
　　「碰！」的一聲巨響，更衣室的門被重重摔上，所有練習室的人都嚇了好大一跳，紛紛停下動作看著那扇不尋常的門；慶太與龍一則痛苦地捂著耳朵，小聲地抱怨道：「明明就在生氣……」
　　在更衣室裡的涼平，反覆地深呼吸，好不容易撫平情緒，耳邊就在這時聽見「多變的天空」的音樂，是他的手機鈴聲。不耐地拿起一看，涼平的眉心因為「Aya」這個字而深鎖。
　　幾乎沒有一絲躊躇就按下了拒接鍵，正想換衣服鈴聲卻又響起，螢幕上再度顯示相同的字。撇撇嘴，剛剛澆熄的火焰又燒上來，涼平冷哼一聲，毫不考慮把手機關機，隨手扔進早被他捏得破爛不堪的袋子裡，再連同放在裡面的營養早餐，和那封他沒看過的綾乃的信，整個紙袋丟去一旁的角落。
　　迅速換好綵排的服裝，涼平沒有耽誤任何時間加入大家的排練。只是，所有人，都對他保持著一分戒慎；因為每個人都了解，涼平很少發脾氣，一旦生起氣來，就像火山爆發一樣，一發不可收拾。
　　綵排一直持續到下午。再過幾天就要舉辦首演了，對於這最後一次演練，每個人都抱著絕不可出錯的決心；慶太不再整天神經兮兮地抱著手機，龍一總是認真地確認演唱會的每個細節，涼平仍舊專心致智於他的舞蹈，人人都像上緊發條似的埋頭練習。
　　結束總綵之後，三人和工作人員、舞者、樂團相互致謝，然後來到更衣室更衣。
　　才剛把手機打開，慶太立刻就有電話進來。螢幕上亮著「Natsu」的字樣。
　　「喂？夏美，不好意思，因為今天是總綵，所以沒開機。」慶太笑道。
　　「別說了！涼平有沒有跟你在一起？」夏美在那一頭著急地問道，聲音聽起來像快哭出來了。
　　「嗯，有啊，要我拿給他嗎？」原來不是找他啊！還以為夏美這麼思念他、急著找他呢！慶太有些小失望。
　　「妳找涼平做什麼？」慶太問道。聽見自己的名字，涼平也抬起頭來。
　　「綾乃今早在路邊因為氣喘發作昏倒，被人送到市立醫院來……」夏美顫抖地說，「對方原本用綾乃的手機打給涼平，但是他關機了……我趕到醫院時她還在急救，現在在加護病房……」
　　「妳先別哭！我們馬上過去！乖，她會沒事的！等我！」慶太匆忙地掛掉電話，神色慌張地轉向兩人道：「夏美要涼平快去市立醫院，綾乃今早氣喘發作昏倒，現在在加護病房。」
　　「什麼？」龍一驚訝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涼平臉色刷白，腦中沒了主意。
　　「路上再說！我們先去要緊……涼平！涼平！」
　　話未說完，涼平早已衝了出去，手中緊抓著那紙袋，招了輛計程車，立刻趕往市立醫院。
　　「是因為我說了那些話，才害妳發病的嗎？」涼平在心底懺悔，「如果真是這樣，我願意收回那些話！綾乃，妳一定要沒事！」抱著懷中的袋子，涼平悄悄地哭了。這一刻，只要能綾乃平安，他願意原諒她，他願意相信她。

　　趕到醫院，慶太和龍一的車子也前後抵達。顧不得他們倆，涼平急急忙忙地往醫院裡跑，問到了綾乃的病房便一口氣衝上樓去。當他來到房門口時，卻見奈奈及夏美兩個人憂心忡忡地坐在病房外，望著房裡進進出出的醫生、護士，涼平的心冷了半截。
　　「夏美……奈奈……」他嘶啞地開口，聲音幾乎出不來。
　　「涼平！你終於來了！」夏美像看見救星般鬆了一口氣。奈奈什麼也沒說，一個箭步上前，看準涼平的臉就是一記狠拳，把他打得直往後退了六步。
　　「奈奈！」夏美叫道，連忙拉住奈奈的手，卻被她輕易掙開了。
　　「千葉涼平！你對綾乃說了什麼？」奈奈揪住他的衣領，質問道：「你知不知道她的身體狀況有多糟？你知不知道她的病不能受到太大的刺激？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麼？」她歇斯底里地吼著，晶瑩的淚水滴在涼平有些紅腫的側臉，令他很是錯愕。
　　他發誓，他真的不知道綾乃的病有這麼嚴重，一直以來，她也只告訴他身體比較虛弱而已，什麼也沒說……他真的不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步田地，否則他再怎麼氣憤也不會對綾乃說出那般傷人的話呀！
　　「夏美！奈奈！」慶太、龍一從遠方跑過來，看見涼平被打倒在地，一陣驚訝。
　　「好了奈奈！妳別這麼衝動！」夏美使出全力才將她從涼平身上拉開。頸部獲得自由的涼平先是一陣亂咳，爾後斷斷續續地說：「我不知道她生了什麼病……我不知道有這麼嚴重……她從來沒告訴我，只說她的身體比較不好……我以為她只是體質比較虛弱而已……」
　　「她當然不會告訴你她得了什麼病。」夏美正色說道，「她從小就罹患這種先天性疾病，只要天氣變化太大、空氣中的飛塵太多、或是受到太大的刺激就會發病；她沒有童年可言，因為在她上小學之前每天都在醫院裡度過；她不能和同年紀的小朋友玩一些動態的遊戲，只能靜靜坐在一旁看著他們，心裡偷偷地羨慕著，因為那麼做會使她氣喘病發；她也從不告訴其他人她有這個病，因為人們會用異樣的眼光去看她，不懂真相的孩子甚至會排斥她。她心裡有這道傷痕，怎麼還會把自己的病情告訴你？」
　　夏美說出的事實，讓涼平三人受到相當大的打擊。涼平更是無法接受自己居然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差點奪走了她的生命。
　　「這不是什麼不治之症，但是她隨時都有可能因為一個疏忽而喪命。」奈奈朝護士進出頻繁的那扇門裡一望，凜然道：「你不知道她的病，並不足以當作你害她發病的藉口。如果你真是男人，就不會說出會讓自己的女人傷心難過的話！」她凌厲的指責，教涼平無力反駁。
　　站起身，拍拍褲子，說了聲：「我出去走走。」
　　涼平拿著那只袋子，坐在醫院中庭的長椅上，意識一片茫然。綾乃是費了多大的勇氣要向他坦白，他好像稍微懂了；無奈只因他愚蠢、自私的佔有慾，他毫不考慮地傷了她，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這教她情何以堪？那時的她，面色蒼白如紙，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是從那時開始發作的吧！可笑的是他竟然被憤怒沖昏了頭，心裡沒有半點憐惜，放著她一個人痛苦。
　　他終於明白了，當初慶太懊悔的心情，他不也一樣懊悔著嗎？
　　愛情之中最重要的「信任」，他們總在一開始就打破了這項原則。「欺騙」，是感情裡最傷的成分。
　　綾乃在明白這點時想向涼平坦白，涼平卻沒給她這機會……後悔，終究於事無補；祈禱，上天聽得見嗎？
　　視線落到眼前的紙袋。他帶著它東奔西跑了一天，外觀早已不成樣了；打開裡頭的便當盒，金黃色的蛋包飯上用鮮紅的番茄醬寫著「對不起」三個字，看在涼平眼中，分外刺眼。拿起湯匙舀了一口放進嘴裡，眼淚又不聽使喚掉了下來。冷冷的蛋包飯，是她滿滿的歉意，吃得涼平一陣心酸。
　　伸手進袋子裡，摸見一封早已縐成一團的信封，涼平趕緊擦乾眼淚把信拆開。娟秀的筆跡洋洋灑灑寫了整張紙，涼平的眼眶又紅了。

涼平：
　　在看這封信的你，應該已經聽我說過事情的大概了吧！你會生氣也是能理解的。現在的我，只能求得你的原諒，因為，我實在沒有資格做你的女朋友。
　　我很抱歉欺騙了你。我從來沒有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只是單純地感到害怕而已，對於我不熟悉的你感到恐懼。
　　那天，我並不是和社團老師聊天聊到忘記時間，而是在社團教室門口遇見了翼學長，因為很久不見，上次也沒什麼時間和他攀談，所以一下子聊得太開心，才會耽誤了時間。在我要離開的時候，學長對我說了一些話，至於內容是什麼我就不告訴你了。總之，他勸我要離開你，擔心我會成為一個陌生男人的玩物而到傷害。我不想承認，但這確實是我的心聲。
　　這是我一直以來擔心害怕的事情。
　　你對我來說，太陌生了，除了舞台上的一切，我完全不了解真正的你是什麼樣子。也許，你是真心對我；也許，你就像翼學長說的，是個玩弄女人、炒作新聞的騙子——但我又怎麼知道呢？我根本不了解你，也不知道你為什麼選上我，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真的好愛好愛你，從四年前，就一直偷偷地愛著你。
　　我不是故意隱瞞你，不管是約會遲到的原因、心裡害怕的事情還有我的病情，我真的不是有意要欺騙你；我不敢告訴你我對我們之間的不信任，不敢告訴你我和翼之間的關係，不敢告訴你我的病其實比我告訴你的還要糟糕，因為一想到告訴你實話，你可能會因為生氣或是其他理由而不要我，這讓我覺得好害怕，也就不敢告訴你實情。
　　可是，愛情是不能這樣的吧？
　　想要跟所愛的人在一起，首先一定要相信他才行。夏美告訴我，因為她選擇了慶太，所以她相信他，相信自己的選擇。涼平，是我自己選擇待在你身邊，但我卻不相信你，甚至不相信自己，這樣的我，早就喪失做你女朋友的資格了吧！
　　現在的我，除了乞求你的原諒，別無所求。我不敢奢望你會再給我一次機會，但至少，請你接受我的道歉。
　　關於我欺騙你有關翼的事——對不起。
　　關於我隱瞞我的病情的事——對不起。
　　關於我不信任我們的愛情一事——對不起。
　　最後，關於我對你的不誠實，這是我全部的對不起……
　　　　　　　　　　　　　　　　　　　　　　　　　　　　　　　　綾乃

　　最後的「對不起」，把副在信後的另一張信紙密密麻麻地填滿了。涼平的淚，就像傾盆大雨般直直落下，哭得鼻頭都紅了。彎下腰，抱著綾乃的信，把臉埋在大腿上，涼平不能自己地放聲大哭。
　　他從來不曾想到綾乃的感受，他以為他做的已經夠了，怎麼也想不到綾乃一個人擔心著這些……如果他早知道的話，他一定會比以前更努力、更加倍向她證明他的決心，讓她明白，他對她的感情絕無半點虛假。
　　「涼平！」慶太從遠方奔過來。
　　涼平站起來，擦乾狼狽的臉，向他迎去。
　　「慶太！」他揮手道。
　　「涼平！綾乃沒事了！她要見你！」慶太叫道。
　　二話不說，涼平飛快地衝入醫舍裡，直奔綾乃的病房，懷中，還抱著她的心意。
　　病房門口，夏美、奈奈、龍一全站在外面，一看見他的出現，個個皆有不同的表情。先是夏美露出一臉欣慰，接著奈奈擺出一張臭臉，龍一則趕緊迎上來。
　　「她在裡面，醫生說已經沒事了。把灰塵拍一拍再進去。」龍一叮囑道。
　　「謝謝。」
　　涼平又歉疚又感激，越過奈奈身邊，看見她瞪了自己一眼，不寒而慄。拉開門，他走了進去。
　　病房裡只有躺在床上的綾乃，吊著點滴，臉色蒼白得不像話，看得他好不心疼。輕輕在床邊的椅子坐下，輕微的聲響讓綾乃睜開了眼睛，對上她，涼平有些不知所措。
　　「涼平……對不起……」細弱的聲音已經說明了她有多虛弱，這小妮子卻還惦著要跟他道歉，涼平脆弱地握住她的手，克制不了地哭起來。
　　「涼平？」綾乃憔悴的臉上，有著驚訝的神情。
　　「傻瓜！為什麼什麼都不告訴我？妳知不知道我有多後悔對妳說了那些話？我多希望現在躺在這裡的是我而不是妳！」涼平聲嘶力竭地哭道，這模樣，是綾乃從來沒見過的。印象中，只在巡迴演唱的DVD花絮中看見他因為感動而哽咽不已的樣子，卻沒見過放聲痛哭的涼平。
　　「我不會……再騙你了……」
　　虛弱地給他一抹微笑，綾乃的視線是模糊的，眼眶裡的熱淚，模糊了焦點。
　　「我會證明給妳看，證明我不是會玩弄女人的騙子，更不會利用妳來製造緋聞打知名度，所以，妳要相信我……我會比以前更用心去愛妳，我會讓妳安心，絕不再對妳發脾氣……對不起，對妳說了那些話。我再也不會了，我也會相信妳，相信我們的愛情。」涼平抹去她臉上的淚，依舊握著她的手，不肯放開。
　　「嗯……」疲倦地應著，綾乃感到有些想睡，「我已經學會了——相信自己的選擇……」
　　貼著涼平的手，她安穩地睡去。涼平在一旁，守著她，將這份守護，持續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