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3
「我們就要一起去旅行了,妳開心嗎?」
她對我這麼說著。
要說我腦內從未浮現跟她一起踏入外國的國土,清冷的早晨在飯店的床上醒來,在街道上參雜在講著不同語言的人群中挽著她的手的模樣,是不可能的。
對象是她啊,只要光想像著一起坐巴士到機場的情景就足夠讓我興奮好幾天。
「不會啊。」
但我還是這麼回答。
「為什麼?」她問,卻沒有很驚訝的樣子。
「就算我很開心,」我想了想,「我也不會說出來的。」
「為什麼?」她又問了一次。
這該怎麼說呢?
「怕被聽到?」
「被誰?」
「誰知道呢。」
一切在人世間阻撓著某些事物的某些事物吧。
「太過幸福的人們是會因招嫉而受苦的。」我說。
不是常聽人家這麼說嗎,自己心裡想到了什麼,就絕對別說出來,一說出來,就實現不了了,第三個生日願望只能放在心底,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嗎?但其實也就只是單純的莫非定律而已吧。真的只是這樣而已嗎?
「為什麼要壓抑自己的情緒?」
「因為我怕會死掉啊。」
我常跟她說我很怕死。坐雲霄飛車會死掉,坐纜車會死掉,怕地震,睡覺睡到一半怕屋頂掉下來砸死自己,怕車禍,怕開快車,怕煞車聲,怕經過工地,怕走路走到一半被飆車族砍死。
她說這只是單純的被害妄想症吧,我不解地想,為什麼是妄想呢,這明明是有確切的可能會發生,而且是每天都在發生的事啊。
我更常想像的是自己下一秒就會死去的模樣。看到路上裸露的鐵釘想像著剛好我就在這時不小心跌倒,或是對向紅燈亮起後也許會突然衝出輛大卡車,過平交道時號誌失靈等等。我甚至開始不太敢接近高處,走在大樓裡總覺得那些脆弱的玻璃帷幕隨時都會崩塌。
絕滅。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我一直到最近才跟她說起這件事。
荒人手記。我說。
哦哦,朱天文。
文裡的主角自從遇見他的情人後,原本枯骨般無可剝奪的,毫無所謂的一切突然豐盈了起來,他開始避走地下道,就怕萬千土石崩落讓他殞命於磚瓦,我看著這個跟我一樣的人幾近病態潔癖般地避開死亡,只為卑微地延續自己的性命。
我們近乎苟延殘喘般地小心翼翼地活著,這樣才能愛那個人久一點。
沒想到妳這麼浪漫。她似笑非笑地說。我知道她是命運論,該死的總是會死,她總是這麼說。
並不是一直如此。我說。我並不是很在意她怎麼想,因為我知道她從未想過這些事,但我知道她明白我的意思。
書裡是這麼寫的吧,造化窺伺。
我看著主角會故意少愛戀他的男人一點,故意對他冷淡,也許他們就可以在一起得更順遂,更長久一點。情人遠行時別離前夜不做愛,並且提早兩天草草,不送行,不吻別,不留連,避免悲慘,避免一語成讖。這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心態呢?
絕艷易凋,連城易脆,他總是擔心懼怕著他那巧奪天工的戀人早夭,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到底是不要愛那麼深,失去時就不會難過,還是故作冷淡,裝作我們的感情並不是這麼好,相守之路就比較不會坎坷?
佯裝自己不在意失去來避免失去或失去的痛苦,終究還是比誰都害怕失去啊。
我常慶幸我們並沒有那麼多機會可以碰面,也許也是這種心態吧?年少的感情投入的太多太狠,熱戀時消耗似地大量見面與性愛,然後分手。我後來常想,也許人跟人之間的相處都有一定的額度,一次用得太兇太猛,很快便會耗失殆盡。
我迷信似地不斷想著一些無謂的事,就算開心,也要說自己不開心,就算期待,也不可以說自己期待,不然一定會遇到某些事打碎抹滅你的開心與期待。造化,造化。造化弄人。
物極必反,樂極生悲,都是些多麼害怕失去的字眼啊。
「不會的,」她說,「不會的。」她又說了一次。
「妳又怎麼能肯定呢?」這也許是我最常對她說的一句話了吧。
「妳以前一定失去過某些重要的東西。」
「要是那些東西比妳來得重要就好了。」
很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