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授衣

　　季秋，轉眼已屆暮晚時分，紫宸殿坐北望南，正對著宮城正門宣德門。紫宸殿是平日裡皇帝議事的地方，為能綜觀整座宮殿於是將基地挑高，白日遠眺過去，還隱約可見皇城大門朱雀門。天色昏暗，現下看過去只見皇城各殿點起了燈籠燭火，一片平和勝景。

　　冉臻紫隨眾人侍立於帝側，耐不住寒地搓了搓手。時值戌月末，寒露時節，再過幾日便是霜降，燈火通明的皇城壟罩在西來的霧氣裡，雕欄玉柱亦沾了層露水，年輕皇帝只穿了件寬大的明黃色常服，上袖五爪金龍，閒適地端坐於柔軟的羊毬上。

　　「冉愛卿，妳以為如何？」

　　冉臻紫回過神來，只見皇帝嘴角微揚，那雙象徵帝王血統的堇色眼眸正饒有興味地望著她。「臣見外頭霧氣濃重，寒意沁心，一時失神，請皇上降罪。」冉臻紫眼睛一轉，不疾不徐地回答。她毫不畏懼地直視皇帝，語氣輕緩平和。皇上啊，別只有妳自個坐在羊毬裡覺得溫暖，我們站在門邊都快凍死了，體貼點行不。

　　皇帝似乎是察覺她內心所想，於是微挑眉，擺手道。「是朕疏忽，讓各位愛卿受寒了。來人啊，上幾個火爐來給各位大人暖暖手。」她環顧殿內眾臣，把視線重新落在冉臻紫身上，話鋒一轉，沉聲問。「適才談到頤親王欲討準葛爾部，上奏請兵，不知冉愛卿有何見解？」

　　這傢伙，絕對是故意的。冉臻紫忿忿地瞪了面容肅然卻眼帶促狹的皇帝一眼，定了定心神，才開口回道。「準葛爾部雖強大，但多年與我朝交好，並無來犯之意，貿然征討，恐有損我朝威名。更何況，河汛剛過，各地皆有災情傳出，正是安撫民心之際，不宜再掀動亂。」

　　「冉舍人這麼說可就不對了。」出言反駁的是門下侍中趙寧，皇帝對他的駁斥笑而不應，平靜無波的眼裡卻閃過一絲精光，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示意他繼續說下去。「準葛爾部日漸壯大，目前對我雖無進犯之意，但難保日後未有。更何況放任其壯大，正有如芒刺在背，實為憂患。而今秋高馬肥，我朝兵強馬壯、人才濟濟，何須擔憂一蠻夷之邦？」

　　趙寧說得激動，老淚縱橫，似乎恨不得把準葛爾部生吞活剝一般。冉臻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派沉穩地回道。「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況且如今百姓正為河汛所苦，民間四處皆是流離失所、呻吟呼號的饑民，何來秋高馬肥、兵強馬壯之說？而我等為官者應當苦民所苦，趙侍中不僅未見洪災之苦難，反而選在此時興兵出討剛與我朝示好的友邦，不知居心何在？」

　　「冉臻紫，妳…」趙寧氣得臉色泛紅，一句話哽在喉嚨裡吐不出來。皇帝微瞇起眼，向殿內眾人擺了擺手。「夠了，此事朕自有定奪。夜已深，眾愛卿跪安吧。」

　　皇帝這麼一說，殿內眾臣也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齊行跪安禮，紛紛往殿門退去。冉臻紫低著頭，正要跨出殿門時，卻聽皇帝懶洋洋地喊道。「冉愛卿暫且留下，朕還有些詔旨要妳來擬呢。」

　　冉臻紫咬牙，又默默步回紫宸殿內，面無表情地望著一臉得色的年輕皇帝。這傢伙，不過是調侃了她幾句，何必這麼報復麼？貴為一國之君居然還如此小氣。她一邊與皇帝對視，一邊腹誹眼前這隻高貴的笑面狐狸。待聽得眾臣腳步聲遠去後，才憤然開口。「皇上，戌時了，還讓不讓臣睡啊。」

　　「妳來替朕讀奏章吧，念完就放妳回去。」年屆雙十的君王上埜久一改剛才端正嚴肅的模樣，她隨手摘下常服冠，任一頭茜色長髮垂在肩側，慵懶地靠著椅上玉枕，風情萬種，哪有一點身為帝王的威嚴。

　　冉臻紫望了眼她手邊如山高的奏章，再看皇帝一派悠閒的模樣，拿起最上面的一篇摺子不甚情願地念著。「臣頤親王未見聖上許久，甚念…」她才剛念幾個字，就被上埜久不耐煩地打斷。「好了好了，上埜遠這傢伙，朕讓他擁兵在北方當個土霸王還不好麼？心心念念著要跟朕討人去打準葛爾部，還以為朕不知道他打什麼算盤麼，他手下的兵至少有十萬上下，想讓朕的人去死，門都沒有。」她輕哼了聲，才轉顏笑道。「趙老頭也真是，生怕朕不曉得他是頤親王的人麼？這麼急著向頤親王效忠，朕就順了他。妳明日就讓文舍人暗示龍尚書參他一本。」

　　冉臻紫無奈地瞟了她一眼。就說這皇帝當得真小氣，天氣冷啊，真想回家補眠。她暗自哀號，正要伸手取起案上奏章之際，卻突然見到一個熟悉筆跡。冉臻紫眼中精光一閃，揚起一抹賊笑，朗聲唸道:「臣受命治理洪災，奈何至今仍無良方，有負皇恩，羞憤難當。故而出訪能人異士求策，至下四郡，見百姓為河汛所害，哀鴻遍野，苦不堪言。更聞郡民求助無門，轉而求於鬼神，以活人祭河，臣得知，遂阻之，但見百姓毫無喜色，甚感怒憂。怒地方官竟袖手旁觀，任此歪風盛行；憂百姓之苦竟遠不及朝堂所聞，洪災之害竟遠勝於以人祭神。臣…」

　　「等等，這誰上的摺子？」原本看上去昏昏欲睡的上埜久突然睜大了眼，堇色的眼眸裡帶著一絲顧盼。

　　明知故問。冉臻紫暗笑，但臉上仍是波瀾不驚，她恭敬地將奏章遞上，一邊觀察著皇帝的反應。「如此忠君愛民的摺子，自然是慕大人的。慕大人奉命治河，心念百姓，還記得為災民請命，真是國之棟樑。」

　　上埜久嘴角微揚，白淨豔麗的臉龐上帶著一抹赧色，她伸手接過奏章，見到那人剛遒有力的字跡，登時心泛漣漪，嘴上卻忍不住抱怨。「慕祐祀這傢伙，別人是報喜不報憂，她是報憂不報喜，生怕朕不曉得我朝內還有多少弊病。」

　　「慕大人剛正不阿，皇上不就需要這種人才麼？」冉臻紫一邊說著，邊忍著笑意。這皇上，明明心裡歡喜得很，卻老是嘴硬。她是太子侍讀，與皇帝一同長大，怎會不知道皇上老是念著那個被派任御使治河的慕祐祀，正是如此才老是要她在紫宸殿裡留到三更天，明著是商議政事，實是打發時間，害得她這個小小的中書舍人總是忙得暈頭轉向。

　　「好是好，可…」上埜久面帶微笑，眼中卻添了些嗔怨。「這人離京半年多，也不會寫些體己話，真是枉費朕一番心意。」

　　「唉呀，慕大人，木頭人嘛。」冉臻紫忍不住輕笑出聲。這兩人還真是一對冤家。慕祐祀是正經慣了的人，恐怕皇上就算是寄了幅春宮圖過去，她也還是會一板一眼地回奏：臣至下四郡，見災民困苦，遍地饑民，甚感不捨，望皇恩浩蕩，開倉賑糧…「皇上，您不就喜歡慕大人不、解、風、情麼。」

　　上埜久聽她這麼一說，也跟著笑了起來。君臣兩人調笑了一番，還是將注意力放回慕祐祀的奏摺上。上埜久看著那人字跡蒼勁挺拔，氣度恢弘，心裡忍不住想著字如其人，嘴上卻開口問。「祐祀摺子上說放皇糧的事，有人選麼？」

　　冉臻紫聽她將話題轉回朝政上，也斂容正色，細思後回道。「皇上培養的人官位都遠不及擔此重任，如今可用之人，大抵還是門閥子弟。」

　　「喔？」上埜久微微挑眉，卻沒有任何為難的神色，她挑起手邊硃砂筆，在紙上寫上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那麼，就她去吧。」

　　朝廷裡門閥和寒門的爭鬥日趨劇烈，皇上為壓制這些世家大族的勢力，近年來暗自培養了不少寒門子弟，冉臻紫和慕祐祀都是其中翹楚。開倉放糧這是朝廷大事，人選得好就是皇恩浩蕩，人選得不好卻有可能造成災民暴亂，如此重要的大事，皇上卻選了個世家子弟。冉臻紫心裡疑惑，接過那名字時，更是忍不住一驚。「符穗？符右僕射的千金？可她不是尚未入朝…」

　　上埜久狡獪一笑，向驚訝不已的冉臻紫眨了眨眼。「這符穗不是名滿天下的才女麼？朕就拿這個來試試她，可用朕就留，不可用就順勢除了符家。沒有官品就封個左丞，妳去擬旨吧。」上埜久擺了擺手，然後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將放在身側暖身的白貂披肩拿在手上，笑道：「拿紙筆來，朕寫封信給不解風情的慕大人，順道送她點東西。」

　　因勘查而三日未眠的慕祐祀收到從京裡快馬送來的木盒時，已是兩日後的事。彼時已是霜降時節，葉落隕籜，秋光如水。房內起了爐，卻仍稍有寒意，慕祐祀小心翼翼地將精緻的木閘子平放桌上，手輕拂過上頭刻著的龍紋，才緩緩掀開盒蓋。

　　檜木製的盒子帶著一股清爽香氣，盒內端放著一件白貂披肩和一張紙箋。慕祐祀微揚眉，她一眼就認出這是皇帝披肩，卻猜不透這人心思，於是苦笑著拿起紙箋。箋上只寫著九月授衣四個大字，熟悉的字跡輕靈飄逸、瀟灑紛飛，卻又不失王者霸氣。慕祐祀輕笑，將信箋放回盒內，重新封好，安放在床頭內側。

　　慕祐祀拿起河道圖正要細看，眼角餘光又望見那盒子，於是放下手邊工作，自一旁取了紙筆。她想了半响，才在紙上寫下。

　　甚好，勿念，朔風將至，望君珍重，以待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