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將近，沙塵依然瀰漫，風也仍是寒冷的，但已不會沒日沒夜的亂吼，溫煦的日頭時不時出現，映照得那殘餘的冰溜子閃閃發亮，看來漫長而嚴寒的冬天即將過去了。

　　這日，風不大，太陽也特別暖和，一早兒就掛在天空上，在屋裡發了不少黴的人一看太陽出來了，趕緊跑出來曬曬身上的黴，免得繼續黴下去就要發爛了。

　　「你那邊屋裡的人如何？」望著剛從對面屋裡出來的白慕天，虯髯公問。

　　「差不多全好了。」白慕天緩緩步下院子。「你那邊呢？」

　　「也差不多了。」視線再往後移向王文懷，虯髯公又問：「有動靜嗎？」

　　「沒有。」王文懷搖頭道。

　　話說著，兩邊四間屋裡的人陸續出來，除了他們三個以外，還有魚娘，呂四娘，以及六、七個天地會的兄弟。

　　「那我們應該可以離開了？」

　　「過兩天我會先出去看看，待確定沒問題了，我們便可以離開。不過……」王文懷朝中間的屋子瞥去。「有件事得先決定該如何解決。」

　　「還有什麼好決定的？」呂四娘恨恨道。「凡是滿虜清狗便該殺！」

　　王文懷搖搖頭。「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

　　「為什麼？又是那位什麼『漢爺』反對嗎？」呂四娘尖銳地質問。「他究竟是誰，為什麼你得這般顧忌他，聽他的話？」

　　「我不能告訴妳。」王文懷歉然道。「但我有正當的理由，請妳諒解。」

　　「你……」呂四娘氣得咬牙切齒。「不殺他，他就殺你，別忘了莊親王有多麼凶殘狠毒，他根本是個沒人性的畜生……」

　　惡毒的評語說到這裡，中間堂屋的門突然打開，話，頓時停了。

　　所有的眼珠子全緊張兮兮地集中到快步出屋的人身上，見是映潔抱著被子要拿出來曬，不約而同鬆了口氣。

　　自從逃來這裡之後，大家全成了王八烏龜，各個都窩在屋裡頭作冬眠，就算扒著窗檻往外瞧，也只能瞧見映潔與莊親王那兩個貼身護衛在中間屋子進進出出，從沒見過莊親王，就連那天莊親王發威趕走雍和宮的紅衣喇嘛也沒見著。

　　聽說後來他也被映潔關進屋子裡不準出來，不同的是，人家是在發黴，他是在孵小雞。

　　話說回來，其實他們大可不必再忌憚那個已經失去武功的人，但，也許是莊親王使劍大發神威，大宰活人，大要人命那副殘虐暴戾的模樣留給他們的印象太深刻了，致使他們下意識裡仍殘有幾分顧忌。

　　「少來煩我！」映潔沒好氣地叱罵。

　　她在跟誰說話？

　　眾人困惑地面面相覷，但一見到尾隨在映潔後頭出現的人，頓時明白了。

　　「娘子啊，這未免太不公平了嘛，」噘著屁股嘟著小嘴兒，勝翊緊跟在後頭抗議被「虐待」。「為夫是主子，他們是奴才，是何道理奴才可以喝酒，主子竟不能喝？」

　　「你不是說你不喜歡喝酒嗎？」

　　「唉唉唉，娘子啊，為夫不是不愛喝酒，是不愛喝醉，這可差多啦，娘子！」

　　「讓你幾日不喝，會憋死啊？」

　　「幾日？娘子，妳日子過糊塗了是不？」勝翊喃喃道。「這可不只幾日，都已好幾個月，為夫一窩小雞全孵完啦！」

　　「等你好全了再說！」懶得理他，映潔隨口應他一句，兀自搭竹竿曬被子。

　　「好全了再說？」清澈靈活的大眼兒骨碌碌一轉，再賊兮兮地瞇了一下，勝翊忽地猛拍一下自己的大腿。

　　「哎呀，娘子，妳猜怎麼著？為夫已經好全了呢，瞧……」他得意地撫撫自己的臉頰，「為夫的臉兒紅紅多可愛……」再挺挺胸脯。「精神飽滿，吭聲又有力道，還真趕勁兒呢，要使趟活兒都成，這可行了吧，娘子？」

　　「你是狗啊？還使活兒呢！」映潔輕蔑地斜睨過去一眼。「請問昨兒夜裡是誰在咳嗽啊？」

　　毫不猶豫地，勝翊反手一指，「塔布！」面不改色地把罪過推給奴才。

　　塔布一呆。「我？」

　　「不然就是烏爾泰！」

　　「嗄？」烏爾泰更是一臉傻樣兒。

　　勝翊回眸，兩眼一瞪，那兩個奴才頓時脖子一縮，齊聲認罪。

　　「是奴才！」

　　映潔失笑。「你們三個主僕在說相聲是不是？」

　　「奴才兩個又不會說相聲。」塔布與烏爾泰好委屈地嘟囔。

　　頂罪還要被罵，太悲哀了。

　　「別理他們了，娘子，」勝翊滿臉諂媚的笑，猛搓手一副齷齪樣兒。「先可憐可憐為夫，開開恩讓我喝兩杯安撫一下肚子裡的酒蟲吧？」

　　看到這裡，王文懷已是目瞪口呆。「他……他是誰？」

　　虯髯公與白慕天對看一眼。「莊親王啊，還會有誰？」

　　「莊親王？」王文懷失聲而叫。「他怎麼那副德行？」

　　「不然你以為被他剿滅的反清組織是如何上他的當的？」呂四娘沒好氣地說。「像他這副樣子潛進組織裡，又有誰會懷疑他？就算是你，如果不是早知他的底細，你也照樣會被騙倒！」

　　雖然不甘心，這卻是事實，令大多數人怨恨的事實，不過還是有少部分人覺得這樣很好玩，譬如……

「姊夫，瞧你那副樣子，三姊又在欺負你了是吧？」

　　「啊，小妹，妳來得正好，快，來幫姊夫我評評理。」勝翊一見竹月嬌，便歡天喜地的迎上去爭取同情票。

　　「評什麼理？」竹月嬌也興致勃勃地想湊一腳熱鬧。

　　「喏，瞧瞧姊夫我……」勝翊威武雄壯地拍拍自己的胸膛。「好透了不是？」

　　「嗯……」竹月嬌裝模作樣地左看看右瞧瞧。「看上去是這樣沒錯。」

　　「可是……」胸脯縮回去了，兩眼哀怨地朝映潔瞥去，還可憐兮兮地猛抽鼻子，又拿衣袖拭眼角。「妳三姊偏說姊夫我還沒好透，連杯酒也不給我喝，存心要讓妳姊夫我渴死……」

　　映潔直翻白眼，竹月嬌狂笑不已。

　　「不喝酒就會渴死？姊夫你什麼時候成了酒鬼啦？」

　　「真沒同情心，姊夫我這麼可憐，妳也不幫個腔。」勝翊嗔怨地嘟嘟囔囔。「好吧，那……嶽父……」

　　「別找我，別找我，」竹承明忙不叠舉兩手投降，嘴角直抽搐。「嶽父我比女婿你更沒用，我說一句話，不，一個字就夠了，映潔就可以說上千百句話來回我，說得我狗血淋頭抱頭鼠竄，我可比女婿你更可憐呢！」

　　「原來嶽父跟小婿我同一個窩囊等級啊！」勝翊同情地拍拍竹承明。「那麼，嶽父大人，咱倆一道去喝兩杯解解悶兒，你說如何？」

　　「你夠了沒呀？」映潔笑罵。「真是長眼睛沒見過比你更不要臉的人！」

　　勝翊眉梢子一挑，「面不改色心不跳。」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呃？」

　　「不要臉啊！」勝翊一本正經地解釋。「要講粗點兒的也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臉皮，喏，夠粗俗了吧？」

　　「你……」映潔啼笑皆非，「愈扯愈離譜，不跟你胡扯了！」話落，目光轉向竹承明與他身後那一大串人，神情疑惑。「爹，有事嗎？怎麼大家都一塊兒來了，講好的嗎？」

　　竹承明含有深意地深深注視她一眼，再轉向其他人。「我是想，大家都好得差不多了，或許都想要離開了，在那之前，有些事我們必須先談清楚。」

　　映潔明白了。「那就到前頭大廳去談吧，那兒大些。」

　　於是眾人一起往前院去，勝翊卻還在後頭黏著映潔嘮叨。

　　「娘子，就一壺嘛！」

　　「……一杯。」

　　「半壺？」

　　「一杯。」

　　「三杯？」

　　「不要拉倒！」

　　「好好好，一杯就一杯！」轉個臉，吸著鼻子自己對自己咕噥。「一杯？嗚嗚嗚，那連潤喉都不夠呀！」
大廳裡，除了天地會那些還不夠資格參與商討大事的兄弟之外，其他人全到齊了，連塔布與烏爾泰都護衛在勝翊身後，這是他們的職責，也是映潔的堅持。

　　就算她相信竹承明，其他人她可不信。

　　「在『漢爺』開始之前，我想先請教王爺一件事。」王文懷首先發言。

　　勝翊沒說話，只拿那雙純潔無邪的大眼睛詢問地望著他，望得他差點問不出話來。

　　「呃，咳咳，請問王爺，天地會九大長老何在？」

　　勝翊聳聳肩。「死了。」

　　這原是意料中的事，所以王文懷也不顯得驚怒，他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他們的屍體何在？」

　　「沒有。」

　　王文懷愣了一下。「沒有？王爺不是說他們死了？」

　　「是死了。」

　　「既然人死了，一定有屍體吧？」

　　「沒有。」

　　王文懷眉頭開始皺起來了。「王爺，請你……」

　　「等等！」映潔從旁打岔進來。「我來問吧。」她也覺得很好奇，人死了怎麼可能沒有屍體，就算是被太陽曬乾了，也該有具人干吧？

　　王文懷沒有異議。

　　映潔先仔細想了一下，再提出能切中疑問核心的問題，「請問夫君，他們為何沒有屍體？」

　　「被我用劍絞碎了。」勝翊輕描淡寫地說。

　　答案一出來，廳內先是一陣窒息般的靜默，緊接著是一片驚駭的抽氣聲，包括竹承明、竹月蓮和竹月嬌都變了臉色。

　　「太……太殘忍了！」

　　「果然沒有人性！」

　　「好歹毒的手段！」

　　「可怕至極……」

　　「慢著，慢著，我還沒問完呢，」在一片憤怒的罵聲中，映潔再一次喊停。「夫君，你為什麼要絞碎他們的屍體？」這麼「麻煩」的殺人手法並不是他向來慣用的殺人手法呀！

　　勝翊又聳了一下肩。「因為他們告訴我娘子妳死了。」

　　大廳裡再度陷於靜默之中，卻再也沒有人說話，一半人是「原來如此」的恍然大悟表情，另一半人是雖不能接受，但尚能理解的神情，反倒換映潔板起臉來了。

　　「你為什麼要叫他們告訴他我死了？」

　　「三小姐，」王文懷苦笑。「那是他們自作主張的說法，並非我的意思。」

　　「那就不能怪我家夫君，是他們自找的！」映潔溫柔地握住勝翊的手。「你應該知道，我家夫君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聽見我出事，他會發狂的！」

　　他應該知道？

　　他為什麼應該知道？

　　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啊！

　　王文懷苦笑更深，眼神瞟向竹承明，意謂：他沒有其他問題了。

　　「好，那麼……」竹承明環視廳內眾人。「我只有一件事要說，勝翊是我的女婿，你們打算如何是你們的事，但在我知情的範圍之內，我不許你們傷害他，更不許利用竹家任何人去傷害他，這件事，你們必須做下承諾！」

　　聞言，吳家兄弟和呂四娘立刻憤怒地跳起來。

　　「為什麼？」呂四娘怒吼。「他是滿虜清狗，是漢人的仇敵，為什麼我們不能對他下手，那……」

　　「呂姑娘，這個問題讓我來回答妳。」竹月嬌慢條斯理地說。「首先，我知道妳急於要報仇，但請別忘了，下旨處斬令尊的不是我姊夫，動手處斬令尊的也不是我姊夫，妳找錯對象了，要報仇請找清狗皇帝雍正，那才是正主兒，是他下旨砍妳爹的腦袋，妳就去砍他的腦袋，這才是名正言順的報仇，懂了吧？」

　　呂四娘瞥勝翊一眼，沒吭聲。

　　「另外，更別忘了之前妳們走投無路逃到這裡，倘若不是我姊夫出面趕走那些喇嘛，妳哪裡還有命坐在這裡大聲說話，無論妳如何辯解，我姊夫對你們有恩總是事實，妳想恩將仇報嗎？」

　　一頂大帽子重重壓下來，呂四娘頓時啞口，再向勝翊瞟去一眼，坐回去了。

　　她只是急於報仇，並不是是非不分的混蛋，不管雙方立場如何，恩恩怨怨總是難分，勝翊不顧立場來幫她們，她反要殺他，這豈不變成她才是壞人了嗎？

　　不，她才不是壞人！

　　好，她不找勝翊，她找雍正，這總可以了吧？
不過吳家兄弟可沒那麼好說話，因為他們正是那種是非不分，黑白不明，有理說不通的大混蛋，加入哥老會，他們從來不是為了什麼反清復明，為的只是他們個人的仇怨。

　　「他幫我們為的是映潔，並不是我們，那根本談不上恩！」吳兆雲反駁。

　　「而舅舅你們非殺我的夫君不可，為的也不是反清復明，而是你們自己的私怨，」映潔即刻還擊回去。「這種不顧他人的自私念頭更不足取！」

　　「妳這個背祖忘宗的畜生沒有資格在這裡說話！」吳兆雲輕蔑地道。

　　勝翊臉色驀沈，映潔及時緊握了一下他的手，兩眼瞥向一旁，果然……

　　「住口！」竹承明憤怒地咆哮。「無論你是不是我的大舅子，我都不允許你如此侮辱我的女兒！」

　　「誰是你的大舅子？」吳兆雲更是不屑。「吳家沒有你這種玷汙人家清白大閨女的女婿，若不是有人護著你，我連你都要殺……」

　　「無禮！」王文懷怒叱。「竟敢對『漢爺』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我講的是理，毋須有禮！」吳兆雲振振有詞地吼回去。

　　王文懷頓時氣結。「你……」

　　忽地，玉含煙擡指輕彈，吳兆雲兄弟應指跌坐回椅子上，眾人看得一愣。

　　「好了，現在沒有人會再故意找碴，我們可以繼續討論下去了。」玉含煙若無其事地說。

　　靜默了一下，突然大家一起失聲笑出來。

　　「高招！」竹月嬌笑得最大聲。

　　「的確，這樣安靜多了。」王文懷也笑了。「那麼，其他人還有意見嗎？」

　　玉含煙若有似無地瞄了一下勝翊，那眼神，奇特得很。

　　「若是還有人不服，我想我有必要提醒大哥一下，為了三小姐，王爺必定會不顧一切護著竹家，而雍正身邊有任何消息也只有王爺最清楚，能預先作防範的也只有王爺，因此為了『漢爺』的安全，王爺反倒是個必要的存在。」

　　一語驚醒夢中人，王文懷與白慕天不約而同啊了一聲。

　　「沒錯，確是如此。」王文懷連連點頭同意。「那麼，無論是否有人反對，決議便是如此，為了『漢爺』的安全，我們不得再傷害王爺。」

　　自然，沒有吳兆雲兄弟鬧場，這項決議也就毫無異議的定下來了。

　　「各位還有其他問題嗎？」環顧眾人，王文懷最後又問了一句。

　　勝翊馬上把手舉的高高的，依然是一臉純真又無辜的表情。

　　「有有有，我有。」

　　「王爺請說。」

　　「你們在利用我嗎？」
　午膳時間，好不容易等著人參雞熬夠火侯了，映潔匆匆端著整盅人摹雞往後院去，沒想到剛跨過月門，她就驚訝得差點把人參雞獻祭給土地公進補。

　　「你們在幹什麼呀？」

　　只見一群男人各自捧著一個比小盆還大的老碗，碗裡裝滿了飯還有菜，大家蹲成一堆，一邊扒飯菜一邊天南地北窮啦著話，啦的飯粒到處亂噴，猛一眼看上去好像在一邊拉屎一邊吃飯。

　　「吃飯啊！」

　　「吃飯不到桌子上去吃，幹嘛蹲在院子裡吃？」

　　「陝西人不都這麼吃的？」

　　映潔哭笑不得地翻了一下白眼，「那是農村男人才這麼吃的好不好？」走到勝翊身旁，她瞇起眼來。「夫君，又是你帶頭起哄的，對吧？」

　　「入境隨俗嘛！」勝翊嘿嘿笑著。「這不也挺新鮮？」

　　轉過頭來，映潔瞪著竹承明。「甭問了，爹，你一定是第一個響應？」

　　竹承明聳聳肩。「是挺新鮮的。」

　　既然竹承明都這麼吃了，其他人自然也有樣學樣跟著這樣兒吃起來了。

　　「真是夠了，你們這些男人！」映潔受不了地把人參雞端進屋裡，不給他們吃了。「別管他們男人了，大姊，我們吃我們的！」

　　於是，男人繼續捧著老碗蹲在院子裡扒飯，女人則規規矩矩地坐在屋裡用膳。

　　除了竹月仙，她從不跟任何人一起吃飯，事實上，根本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吃飯，也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幾乎不說話，總是默默望著勝翊看，雖然沒有人說出來，但大家都心裡有數。

　　對勝翊，她還沒有死心。

　　有時候，她也會盯著映潔看，但眼神並不是嫉妒，也不是憤恨，而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視線。

　　天知道她是不是已經進入瘋狂初期症狀了。

　　「真是受不了那傢夥，」映潔一邊夾菜，一邊嘀咕。「沒事就愛搞怪！」

　　竹月蓮與竹月嬌相視一笑。

　　「我想那是因為妹夫知道他這麼做能討妳歡喜吧。」

　　「討我歡喜？」映潔嗤之以鼻的哼了一聲。「才怪！」

　　「映潔，我不信妳沒注意到，打從妹夫可以離開屋子之後，他就不時帶頭做一些可笑的事，因為如此，大家對他的敵意也逐漸降低了，那樣純真可愛又風趣的男人，怎麼搭也和那個殘虐的魔鬼搭不上邊的，於是常常會忘了他就是那個可怕的莊親王，特別是爹也有心接納他，妳不覺得他們愈來愈像對平常人家的嶽婿了嗎？」

　　映潔若有所思地想了會兒。

　　「唔，好像真是這樣呢！」

　　「對妳而言，那定然減少了夾在中間兩面為難的處境，這是妹夫的體貼，他真是很疼愛妳的。」竹月蓮文雅地喝了一口湯。「當然，除了妳那兩個舅舅，我想他們那自私狹窄的心胸怕是無法改變了。」

　　映潔無所謂地聳聳肩。「我早已不在乎他們對我如何了。」

　　「不，妳是不在乎任何人對妳如何，包括『漢爺』在內，」玉含煙低喃。「只在乎『他』對妳如何。」

　　「出嫁從夫，既然我嫁給了他，我不在乎他要在乎誰？」映潔一口承認。

　　「出嫁從夫？」玉含煙輕歎。「是的，三小姐沒說錯，出嫁從夫，這是女人家的閨訓，但我做不到，因為我拋不開打小背到大的責任，這是我的悲哀，明明是個女人，卻沒有權利單純做個女人。」

　　「那也是妳自個兒的選擇，怨不得別人。」竹月嬌插了一句話進來。

　　「是的，那是我的選擇，」玉含煙點點頭。「我不會怨任何人的。」

　　「說到這……」映潔遲疑一下。「玉姑娘，妳那兒子，他如何了？」

　　沒想到映潔會問到這件事，玉含煙一時僵住，片刻後，她才無奈地笑了一下。

　　「他很好。」

　　「那就好，不過玉姑娘務必要記住，孩子是無辜的，千萬不要讓他變成當年的我，那對他可不公平。」映潔認真地說。「想想，他的娘親是漢人，父親雖是滿人，但八爺是被當今皇上害死的，他要拿誰當敵人，為人子女，這應該很好決定，如此一來，天地會又多了一條臂助，這不挺好？」

　　「小姐說得是。」玉含煙又勉強笑了一下。「呃，不談這了，我倒是有件事想請三小姐幫侗忙。」

　　「哦？什麼事？」

　　「這是我大哥要我跟三小姐提的……」玉含煙頓了一頓。「過幾天大家便要啟程各自回家，而『漢爺』，我們必須親自送他們回雲南，但大哥他們本身被追緝，跟在『漢爺』身邊反而可能會為『漢爺』帶來更大的危險，因此……」

　　「妳們希望我們能跟你們一起走，」映潔接著說下去。「起碼夫君可以為你們擋去官府方面的麻煩。」

　　「三小姐聰穎，大哥的意思確是如此。」

　　映潔略一思索。「好，我會跟夫君提，我想他應該不會反對。」

　　「不，姊夫是不敢反對。」竹月嬌又插嘴進來。

　　映潔很誇張的歎了口氣，橫過眼去。

　　「我說小妹，大姊沒教過妳姑娘家用膳時不宜說話嗎？」

　　竹月嬌滿不在乎地繼續吃菜扒飯。「妳們還不都在說話。」
「那是我們，我們是婦人，婦人用膳時可以說話，」映潔煞有其事地說。「而妳，小妹，妳是姑娘家，姑娘家用膳時不宜說話，瞧，魚姑娘和呂姑娘不都沒吭聲，因為她們也是姑娘家，這樣妳懂了吧？」

　　「……」頭一回，竹月嬌說不出話來。

　　是那樣嗎？
「嶽父大人。」

　　桌旁，正與陸文傑閒聊的竹承明愕然回眸，只見勝翊的腦袋掛在門邊，探呀探的望著他。

　　「女婿？」

　　勝翊嘻著小嘴兒，自背後伸出手來。「要不要上我那兒喝兩杯？」

　　竹承明怔了一下，笑了。「怎麼？映潔開你酒禁了？」

　　「開一半。」勝翊委屈地看看手上拎的兩壺酒。「她只給我兩壺。」

　　竹承明呵呵笑著起身，「那我也拎兩壺去。」走兩步，回頭。「文傑，你也拎兩壺一塊兒來吧，你們倆是連襟，該多聊聊。」

　　三人一起回到勝翊的堂屋，但見桌上已擺好幾樣小菜，烏爾泰正在放置竹箸。

　　「咦？這誰……」勝翊奇怪地看著。

　　「回爺，是夫人讓我送來的。」放好了竹箸，烏爾泰便站開一旁。

　　「是麼？她可真體貼。」勝翊樂得笑開了嘴兒。「那這會兒她又上哪去了？」

　　「夫人做好這些小菜後就同大姑娘、三姑娘和玉姑娘、王姑娘出門逛街去了，夫人還讓奴才轉告爺說她有塔布陪著，請爺不用替她擔心。」

　　烏爾泰說完便退出去，還細心地關上門，免得風沙吹進屋裡。

　　「希望她記得多替我拎兩壺酒回來。」勝翊小聲嘀咕，再轉首咧開滿臉笑。「來，嶽父大人請上坐，先嘗嘗我家娘子的手藝如何。」

　　酒過三巡，三人便一邊吃菜一邊閒聊起來。

　　「女婿酒量可好？」

　　「小婿我可從沒喝醉過！」勝翊拭去唇角的酒漬，洋洋得意地說。「只一回，我家娘子想看看我喝醉的樣子，小婿我便喝醉了給她看。其實那也沒啥看頭，我喝醉了便從頭睡到尾，叫都叫不醒，睡醒了也就酒醒了。」

　　「那可好，文傑就不行了，」竹承明笑望陸文傑。「他一喝醉就發酒瘋，又叫又鬧，還脫衣服，不看緊他點兒，他準會脫光衣服上大街上去晃！」

　　「嶽父！」陸文傑尷尬地漲紅了臉。

　　半晌後，酒去了一壺——一人一壺，氣氛更隨意，講話更隨便。

　　「我說女婿，你老是在映潔面前吃癟，不覺得丟臉嗎？」

　　勝翊笑吟吟地又喝下一杯酒。「娘子開心就好。」

　　「那可不行，女人家不能太寵的，小心她爬到你頭上去。」竹承明一本正經地教導女婿為人夫的原則。「一旦讓她爬上你的頭，她就不肯下來了！」

　　勝翊莞爾，「她不敢。」他徐緩地道，邊慢條斯理地自行斟酒。「娘子很聰明的，何時可以放肆，何時不可以，她清楚得很，尤其是在小婿我真格挫火兒時，她總是卯起勁兒來跑得比誰都快，即便她末了仍是逃不脫。」

　　眼色幽邃，語氣深沈，這時候的勝翊就有幾分勝翊的影子了，竹承明與陸文傑不由相覷一眼。

　　這時候跟他說正經話，他應該不會又裝瘋賣傻地裝可愛了吧？

　　「那麼，女婿，有些話我不能不問，這是我身為人父的責任。」

　　勝翊淡淡一哂。「我知道，所以小婿我才會找嶽父來喝兩杯。」

　　「好，那……」竹承明正起臉色。「女婿，你可以承諾我，會好好保護映潔，絕不讓她受到任何委屈，任何傷害？」

　　「那是自然，娘子是小婿我的心肝寶貝兒，我怎捨得讓她受委屈、傷害？沒可能的事！」勝翊話說得輕鬆，但語氣非常堅決。

　　這話他相信，不過……

　　「可是……」竹承明猶豫了下。「以你現在的狀況……」

　　「安心，安心，嶽父且請安心，」勝翊勾起一抹神秘的笑。「無論小婿我的狀況如何，我都有把握保護我家娘子周全。」

　　「但……」竹承明再次遲疑一下，旋即下定決心問出他最擔心的事。「倘若你那皇上得知映潔的身份，打定主意非殺她不可，屆時你又能如何？」

　　勝翊瞄他一眼，慢吞吞的吃口菜，放下竹箸端起酒來仰杯飲盡，再露齒一笑。

　　「那我就先殺了他！」

　　聞言，竹承明頓時猛然抽了口寒氣，滿心震撼地窒住了。

　　這一刻，他終於真正瞭解到勝翊對映潔有多癡、多狂，那樣的不顧一切、不顧後果，堅定的一心只為她。

　　於是，他慚愧了，與勝翊比起來，他所謂的深愛是多麼微不足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