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愛或被愛何者幸福？我茫然無對。

青澀年少，從來以為被愛是幸福的，天地之大，有人為你默默懷想，為你神魂顛倒，在你面前噓寒問暖，在你背後焚香祝禱，關心你，思念你，傾慕你。朝被愛，夕死可矣。那時，何曾思量辜負、承擔、付出、還報等扭扭捏捏的命題？

及至人生行路漸長漸遠，才領略感情的債，不如金錢的放貸授受，可以銀貨兩訖，明白交割。被愛，是一筆還不清的債。

所以，青木繁終究離開了實月，離開東京，離開參加奧運游泳競賽的願景，回到和純平共同成長的漁村，侍奉喪子之痛後純平的母親。純平的情債，青木繁得用一輩子來還。

▓羅曼史

《羅曼史》這部日劇裡，純平的愛，對青木繁毫無保留的愛，對青木繁全心奉獻，卻幾近占有、排他的愛，即使透過電視螢幕，觀者也能感受到那股讓人窒息的熾烈愛慾，而青木繁恣意享受著這份窒息。當宮澤理惠飾演的實月發現純平對青木繁，不是兒時玩伴、不是哥兒們的感覺，而是男人對男人的愛，她不斷警告青木繁，離開純平，卻只能一次又一次，目送青木繁在純平以死相逼、以濃烈關切下相諧離去的背影。青木繁要什麼？遊走於實月和純平兩份情感，兩份母性的關懷，青木繁得到從小失去的家庭溫暖，他不是同性戀者，但他離不開純平，他要的不是有人為他打理三餐或照料衣食起居，他要的是被想念、被依存的感覺。

當愛情不能對等相待，愛與被愛都很痛苦。付出的一方有佛家所謂的「求不得苦」，受愛的一方最好自私的歡喜收受，一旦感動企圖償還，卻發覺債務龐大而還不了，便積累成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負擔。

▓同窗會

阿中便陷入這樣的困境。也是日劇，《同窗會》。阿中和高中同學風馬，情同兄弟，吃喝拉撒睡都在一起，十二年後某日，阿中救了遭「恐同分子」暴力相虐的風馬時，才從風馬口中知道，風馬是同性戀者，且長年戀愛著阿中，不惜多次捨命護持阿中，甚至使出離間之計，迎娶剛和阿中分手的女友兼同學七月。這份感情怎麼償還？來吧，度假去，就這三天，身體、靈魂全交給你，半生情債，一次還清，過後恢復原有的哥兒關係，噓，誰也別再提起。

可能就此了斷嗎？阿中沈溺於受寵的感覺，不論對象是風馬，或歷任女友七月、小唯等，愛耶非耶，恐怕自己也不清楚。依賴和真愛，界限經常很模糊，就像嬰兒之於母親。當阿中事後知道，風馬也曾和一名年輕男孩小嵐（阿中女友小唯的弟弟）有感情糾葛時，悵恨激動，十二年來你不是唯我是愛嗎？怎麼還有心靈空間容納他人？阿中的不滿，與其說是爭風吃醋，不如說是不甘於受寵溺的感覺被稀釋了，不甘於肉體獻給同性的正當性降低了。

阿中的生命隨後陷入連串變故和情感性別認同的混亂，若不是蹩腳編劇大團圓式的結局安排，阿中的痛苦會糾纏一世，在愛和被愛的糾結裡解放不開。真的，現實人生如果碰到蹩腳編劇該有多好。阿中和深愛他的一名漂亮男生結婚了，他為了阿中偏愛女體而變性為女生，下嫁阿中；阿中前女友七月，嫁了男同志風馬，卻無怨的付出，早先她為了報復而和陌生人野合，好巧那個男生就是小嵐，小嵐為了供養風馬，不惜當牛郎賺皮肉錢；七月一次就中獎，懷了小嵐的孩子，三角關係難解之際，小嵐意外死亡，七月和風馬和胎兒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A片猛男日記

儘管劇情結構以「無巧不成書」為主軸，《同窗會》（同學會）畢竟還保有日劇一貫的細膩的內心戲，感覺又比不久前看的《A片猛男日記》（"fluffer"）好多了。叛逆強尼是A片明星，身材壯碩，性器豐偉，心理和生理的粗放成正比，他不像阿中、青木繁等日本人有那麼多的反省，他對於戀慕他的少男席恩，從拍片到流亡，日久不生情。少男席恩是叛逆強尼拍Ａ片時的攝影師，叛逆強尼不是同志，當Ａ片生意下滑，為了振衰起弊，拍起同志Ａ片，但堅持三不政策，不被其他A片演員插入、不和他們口交、親吻。當叛逆強尼多次對著鏡頭自慰，好讓噴泉剎那入鏡，卻不得結果時，席恩總是義不容辭的，撇下攝影機，為叛逆強尼口交，以為刺激。這是席恩唯一親近叛逆強尼的方式。

比起青木繁、阿中，叛逆強尼幸福得多，女友愛他，少男愛他，他大大方方接受，不必想太多什麼還不還的問題。被愛是幸福的，如果不必考慮施與受的天平因素。但我們可能不會這麼粗線條，感情幽微之處，總讓我們的神經敏銳以對。所以你問我，愛或被愛何者幸福？想起走過的心路情境，我茫然無對。2002/1/9

*照片為《羅曼史》男主角，飾青木繁的池內博之，圖片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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