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命2
連長姓宋,外形文雅,但做事沈穩,很有主見,帶點江湖氣,是我欣賞的那一款。
一下部隊我落腳金門,起初分發到旅部當幕僚。我厭惡當兵,能混則混,太可能混得太凶,有人打小報告,說我常閉門看武俠小說,又有人密報,說我抽屜裡好多李敖的書。兩事皆不冤枉,那時候李敖二度入獄,每個月卻按時出版《李敖千秋評論》,我在金門書坊按月零購,至今不明白為何李敖的書能流竄到戰地書坊。而武俠小說,是在街上租借來的。那個無聊歲月,吃飽了,不是打彈子,就是租武俠,我把能看的,從金庸、古龍到柳殘陽、臥龍生,全給租了看了。然後那個窩囊的副旅長,代理旅長期間,某日問我練功練得如何,我一頭霧水,事後才知所指,也才知道有人密告我這個密告我那個。總之旅部多出一個人事名額,必須下放一名軍官到連隊當步兵排長。那就是我囉。
要到哪個連?我意屬一或三連,兩個連長好像不壞。但負責人事作業的一兵一官,把我分派到第二連。他們說,二連的宋連長人比較好,比較適合我。
實在說,我和上級大頭處不來,於中下層同僚卻頗得人緣。人事兵(俗稱參一)對我不錯,我在<圈擦毛炒韭菜>寫一名士兵因為排假被營長罵炒粗話,就是這個人事兵;而管人事的行政官(中尉)更是和我麻吉到像拜把,誰誰誰密告就是他在打撞球時告訴我的。
接下來到了連隊,很不好混,日常勤務一堆,當值星官會累死人。幸好宋連長常擋下上級一些不合理的要求,讓我心煩之餘,覺得這世界還有點人性。對宋連長,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旅對抗。
當過兵的大概知道,演習有營測驗,再高一級就是旅對抗、師對抗。營測驗是套好的攻防戰,乏味至極,師旅對抗比較接近實戰,滿山遍野的跑,雖然打的是空包彈,至少兩軍對壘時真的開了槍,打輸的一邊,裁判官判定後,脫下鋼盔,表示陣亡,不用打了。旅對抗某一天,部隊迷了路,在山裡繞了好幾圈,餐車找到我們,送來中飯,已經下午4點,兩個小時後又吃晚飯,此中樂趣不是套好的營測驗會有的。
隨隊的裁判,一般稱為測驗官。測驗官最喜歡鬼叫鬼叫,上級指導官嘛。但誰都知道,會當測驗官,是因為在部隊裡犯了錯,或者被拖累,下了凡被貶為測驗官,沒兵可帶,無功可立,逢到演習就囂擺起來。
在一個山頭,我們布陣。測驗官指指點點,宋連長啊你這樣不好那樣不對哪有人這樣那樣。宋連長火大,頂了回去,要他少插嘴,你要打幾分就打幾分,你要去打小報告就打小報告,我在這裡指揮,沒你的事,你當測驗官,不代表你懂。
帥啊。當軍人就要抗命,就要頂撞,孬孬的當兵做什麼。話是這樣講,還真讓人為連長捏一把冷汗。
演習結束,我們連長竟然得到最佳戰術獎,表示他的部署是對的。幸虧沒聽隨隊的測驗官的意見。這件事再度讓我確認,該跩的還是要跩,可以抗命的時候還是可以抗命。
我常不經意想起生命遇合中一些有關男子氣概的事。那是從我身上逐年遠離,或者不曾有過的習性。宋連長這段回憶,這篇文章,是在半醒半夢之間打的腹稿。我最喜歡這種時刻了,大約五、六點之間,天漸亮,魂魄漸漸回來,一天就此展開。(2008/10/7)
我曾經在聯合報工作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到了我即自動請退(前兩年自動請退未准,這次還是向老長官求情來的)。原因不是聯合報不好,而是想多留一點時間讀書寫作。
說聯合報好,卻也遇到過很差勁很爛的長官,真不知他們是怎麼當官的?等哪一天興致來了,說不定會以他們當我小說裡的主角。
這裡舉一例,或可平息你心中怨氣,只是這個內勤組長早已屆齡退休了,否則我還希望他能看到這段二十年前的往事──
有一天黃昏,宜蘭下著大雨,我得知宜蘭市公所一名里幹事失蹤三天後,被發現陳屍在離住家不遠的空屋裡,死者面壁地躺在床上,腳下有一只空瓶子。我比檢察官還早到現場,也是唯一到場的媒體(到第二天見報還是獨家)。當年沒手機,我用公共電話先向這個跑過地方新聞、幹過台北縣特派員的內勤組長做初步報告。
他竟然兇巴巴說:「我們記者都到了,為什麼檢察官還沒到?」
我答:「檢察官根據警方報告,知道現場是老舊空屋早已斷水斷電,已要警方通知家屬先從附近鄰居接電燈照明,才方便勘驗。」
他說:「豈有此理,如果發現屍體的地方在阿里山半山腰,難道還要等電力公司去栽電杆送電?明天你就寫一篇特稿狠狠修理這個檢察官。」
回到採訪辦事處,我把情況向特派員報告,特派員說別理他,他不過是主任面前的愛將才當上組長,誰不知道他過去在台北縣跑新聞跑得鴉鴉烏的。
未料,隔了二十分鐘,組長又來電話問,那個里幹事究竟是自殺或他殺?
我答:「屍體面壁,屋裡又沒電,檢察官未到場誰也不敢翻動呀!不知道身上有沒有傷?也不清楚死者腳下的空瓶是原先就有的或是死者帶去的,更無法分辨是農藥瓶還是飲料瓶……」
我話沒說完,只聽得組長在電話裡大吼大叫:「吳敏顯你當了幾年記者,也跑過社會新聞,怎麼連屍體都不敢看!你找值班的接電話。」
組長知道我們特派員早就不太甩他,他不找特派員,要我把話筒交給當晚值班的于龍生兄。對龍生兄下了一道命令說:「吳敏顯不敢看屍體,你幫他到現場去看看。」
辦事處所有的同事都領教過這名組長的德性,整則新聞當然還是由我繼續處理。
到了深夜,即有內勤其他組長打電話來關心。他們都很詫異,一個除了剛進報社那年因年資未滿一年,考績不能特優外,年年都考特優的記者竟然不敢看屍體。經我說明後,其他內勤組長的結論是,那就不用理他。
憑良心說,我心裡還是很不服氣。沒想到老天爺很快還了我公道。(上)
既蒙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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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恩
事隔一星期,我轄區發現一名國中女生離奇死亡,警方請楊日松到宜蘭解剖。照說屍體冰存和解剖地點都在蘇澳榮民醫院,理當由負責蘇澳和南澳的龍生兄負責採訪。我向特派員請纓,「就讓不敢看屍體的記者」從宜蘭遠赴蘇澳「去歷練」。
於是除了新聞,我還從不同角度,把開膛剖肚的血淋淋照片拍攝加洗後(當時寄火車稿),隨新聞寄了好幾張,讓那個組長見識一下是誰不敢看屍體。
他接到我寄的新聞和照片後,半句話都不敢吭。倒是害到負責採訪羅東、五結新聞的同事。
當時,有一位家住五結鄉的老先生騎腳踏出門,不幸連人帶車、頭下腳上地栽進路邊水溝,被人發現時已經死亡,我這位同事根據我的遭遇,怕被組長修理「連屍體都不敢看」,便拍了倒栽葱還被腳踏車壓住的屍體照片寄去,卻被海削了一頓:「你這個幹了二十幾年的老記者,難道不懂得屍體照片上不了報?」
這笑話在宜蘭採訪辦事處,流傳了好幾年。
二十五年聯合報記者生涯,碰到的好長官很多,爛長官當然也不只這麼一個,當時還有個主任(我覺得他們不值得我用位字去稱呼),竟然交代他那個愛將組長:「以後吳敏顯的特稿,能用的就改成新聞,不然就丟到字紙簍。」其他內勤組長路見不平,偷偷提醒我。於是,他不登我卻照寫,免得中了他的計,說我不寫特稿。這些 特稿,包括龍潭湖有人大規模養豬汙染水質,有人在宜蘭鄉下田野間架巨網捕捉候鳥,工廠排放廢料汙染宜蘭河等等,今天寄去了他不用,我第二天便換個角度寫成散文,分別在聯合副刊及中時人間副刊發表。
我的看法是,聯合報給了我優渥的薪水,做錯事或漏掉新聞挨罵活該;如果,我沒錯你亂咬,還不聽解釋,老實說,我根本把你當做瘋子,管你長官不長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