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吳明益小說《睡眠的航線》裡，我遇到一隻烏龜。牠可能是台灣文學史最悲情的烏龜。

這隻烏龜名叫「石頭」。牠活在日治時期的台灣，在睡夢中被少年三郎抓回家裡。有一天烏龜從木箱裡溜了出來。而這一天，三郎要到內地（日本）造飛機，效忠天皇。他媽媽看到被白蟻和濕氣蛀缺了一隻腳的眠床，心生不祥，想找一塊石頭來墊。因為年老眼花，把「石頭」當成石頭，這隻烏龜便變成墊腳石。

這一墊就是兩載時光。兩年來，烏龜不吃不動，唯一的運動就是把脖子和四肢伸長些。賴以存活的，是水。牠有水喝，是因為終日以淚洗面，淚水流到地面，水滴穿石，侵蝕出一個凹坑，三郎家牆壁滲水，雨天時水氣順牆而下，匯聚在小坑裡，成為烏龜的水源。

然而飢餓不是最難受的，最難過的是，眼睛只能看往一個方向。烏龜整天無所事事，對背上的人，也就是睡在床上的夫婦倆好奇起來，於是藉由做夢，走入他們的夢境。作者用這個夢中夢來呼應全書睡眠／做夢的主題。

讀到這裡讓我想起《西遊記》，孫悟空的心情。

被壓在五指山五百年，這五百年要做什麼好呢？連夢都沒有啊！這個時候才知道什麼叫做「有夢最美」。對百無聊賴的石頭烏龜或猴子孫悟空而言，這些夢就是影碟，不管夢境是光誕不經的情節或尋常畫面，透過夢境，出現的這些影像讓生活不致過於無聊枯竭。這點至少石頭烏龜比孫悟空幸福多了。

在床下看ＤＶＤ的烏龜被放出來的時候，雖然無床一身輕，但這種輕盈太沈重了。已經習慣生活在夢中，以及別人的夢中，回到現實之後，不能再潛入床上的人的夢境，反而因不習慣而產生失落感。小說這麼寫：「現實中的空氣反而以一種更形沈重的力量朝牠壓來，以至於牠因為突然解除的痛苦而哭了出來。」

烏龜不能承受這樣的輕，後來就死掉了。悲情一生。讀到這裡，好傷感。

賀淑瑋教授的評論說，這部小說每個枝節都寫得太完滿，每個角色都雨露均霑，有些細節可刪去。比如烏龜。「於是，我們看到一隻也許根本不必出場的烏龜。」評論說。

開玩笑！全書我最喜歡的，就是這隻烏龜了。刪不得啊。

吳明益勤學敏思，腦子裡的知識很多，把這些知識寫進散文和小說裡，一大塊，一大塊，形成一種特色和風格。這些知識是障礙或樂趣，可能就見仁見智了。《睡眠的航線》裡豐富的知識，因為書寫的語調以及透過紙頁傳達出來的誠意，並不會給我炫學的感覺。但是枝節過多的確會干擾閱讀。（雖然每一個環節，都有其用意。）然而我只同意菩薩無眠這部分太過累贅，小說要裁員就裁菩薩吧，這隻悲情而有趣的烏龜，千萬要保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