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6-27 16:45:25果子離
《一個人的戰爭》
**一個人的戰爭意味著一個巴掌自己拍自己,一面牆自己擋住自己,一朵花自己毀滅自己。一個人的戰爭意味著一個女人自己嫁給自己。(題記)
中國新一代女作家林白,把她生命中邂逅的,如網絡交錯的人事地物,鋪展成《一個人的戰爭》(麥田出版)。整本書豈止「意隨筆走」,龐雜的故事也任隨筆走,像不斷分歧出去的支流,從母河出發,遊遊盪盪,繞行一大圈,匯入大海。敘述流程千迴百轉,無數的情節副線,交錯成這部精彩的私小說。
林白勇於自省,更勇於自剖。她赤裸裸的告白,不論是被強暴,墮胎,質疑自己的同性戀傾向,或急於成名而抄襲他人作品,都一一寫入自傳式的小說。
書的一開頭就是「對自己的凝視」「對自己的撫摸」等表白。她在禁忌和慾望間拔河,回溯五六歲起的成長史。
最有趣的是,瀰漫整本書,或者說瀰漫她整個生命的,是不確定感。因為不確定,所以不安全。
「生命的確就像一場夢,無數的影像從眼前經過,然後消失了,永遠不再回來,你不能確定是不是真正經歷過某些事情。」林白如是說。
確定的唯一方法,就是眼見為憑,寫下來,「用文字把那些事情抓住,放在白紙上它們就是真正存在過的了。」但光寫不算,光有過程是不存在的,用電腦寫作,對她來講,就像作夢:「寫作像作夢,關機就像夢醒,我不能確定我剛剛寫的東西是否真的能再出現,因為我看不見它們。」因此,寫完一篇小說,如救火地要列印出來,「只有看到了文字我才會心安。」「在這種不放心的狀態下寫作使我很不舒服」。林白因而放棄了電腦寫作。
虛無﹑不安全,使她一直想以實物見證一段歷史,一段記憶,一段感情,一段感覺。她和形同陌路的男友寫信,刻意提到拿掉的孩子,「因為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照片﹑信件﹑誓言以及他人的流言,如果我不提到孩子,對我來說,一切都虛構的,是我幻想的結果。我希望有流言蜚語,來證實我們之間的關係。」
而寫信是為了得到他的回函——「我手頭沒有一點他的字跡,我需要一樣寫在紙上的東西,以便作為聖物,放在枕邊或其他祕密而親切的地方。」
作者自承,寫作的目的是為了回憶,或者說得確切點,是要確定回憶。三十歲以前的事情,本來存放在日記裡,一場大火毀掉了日記,也毀掉了作者的記憶。「那場大火把回憶和想像搞混了。」以致包括讀者正閱讀的情節人物,真實性變得不確定起來,有可能只是作者混入想像之後的現實,(或是混雜著現實的想像)。因此,「也許正是因為這場大火導致了我的這部小說,我打算回憶我的前半生,把模糊的往事放在安全的紙上。」(請注意這段告白,作者用了「也許」字眼。)
用了成千上百的字描述一個人,當你想把他對號入座時,作者卻告訴你,她無法確知是否真有此人。作者甚至懷疑自己寫作時,「把真正發生過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把從未發生過的事件回憶得歷歷在目。」
讀者被耍,卻被耍得十分甘心,誰叫林白說故事的能力這麼好﹖
【後記】昨天不慎在聖環書店買到林白散文集《在幻想中爆破》,想起她這本小說,及這篇好久以前的閱讀感覺。
林白在小說裡虛構的恐怕不只是人物,包括聲音。——「玉的聲音使我想起一種並不柔軟的絲綢,這種絲綢細緻﹑光滑﹑十分漂亮,但是並不柔軟,我不知道有沒有這種絲綢,也許是為了形容玉的聲音我臆造出來的。」
小說末了,她寫墮胎一週年當天,和該男子抽煙﹑喝酒,突然告訴他:
「今天是我們孩子死去一週年的日子,我要給他一個紀念。」
接下來突然掏出照相機,拍下他錯愕狼狽的鏡頭。
「我無論如何要留下一個紀念,我不能什麼都沒有。」
我讀到此,悵然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