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夏天-10
方柔想起自己,自己的母親也從來弄不清楚該給自己穿什麼樣的衣服,跟木雄道別後,喜梅緊繃的神經才鬆懈下來,兩人走了一段路後,喜梅忍不住說:「妳的衣服…」
「我知道!」方柔搖搖頭:「我也不喜歡!」要穿著自己不喜歡的衣服去和秉鈞見面,不能給他留下一個完美的形象,方柔心中有小小的介意,她邊走邊想,等下看到秉鈞時,會是怎樣的場面?秉鈞會熱情的摟住她,不顧一切的吻她嗎?身旁的喜梅拉了她一把,避開一個坑洞,有喜梅在,這些場面應該都不會發生吧!
方柔舉起手,坐在車裡的亮亮也舉起手,在搖下的車窗裡,有瑞寬的手瑞明的手和方柔不太認識的女孩的手,一起向她揮著。「好好玩!」她對著一車的年輕人說。
喜梅抬抬下巴,向著十步路外的小屋點點頭:「去吧!」
方柔有些遲疑:「那妳呢?」
「妳希望我當電燈泡嗎?快去!不要浪費時間!」喜梅把背對著她,不再說話,方柔感覺腳下的石頭有高有低,走來搖搖晃晃,她停下腳步,深呼一口氣,要鎮靜,她告訴自己,不是路太難走,而是她整個人失去了平衡,河床上的泥沙滲進了她的新鞋襪,她感到小腿涼涼的,就在她繞過最後一個被河水沖刷的圓滑光亮的大石頭時,小屋的門開了,幾天沒好睡沒好吃的秉鈞出現在門口,她望著他幾天沒刮的鬍渣和稍嫌零亂的頭髮,站在門口的秉鈞一下子沒能接下這莫大的驚喜,他花了大概有十幾秒的時間,才意識到方柔就在他伸手可及之處,他大叫一聲,跳著奔向站在河岸邊的方柔……接下來,方柔只記得自己被緊緊的抱住,熱熱的呼吸不停的吹在她的臉上,好長一段時間,他們沒有任何的交談,只是儘情的感受真實的肌膚碰觸。
終於,秉鈞願意讓方柔離開自己的懷抱,方柔的新衣沾上了泥沙和水漬,秉鈞看看她,不想問卻還是問了:「相親成功嗎?」
一句話讓方柔回到了凡間,她低下頭,輕輕的點一點。秉鈞的眼睛特別的亮,是因為見面的喜悅而閃亮嗎?還是…經過淚水的浸泡而發亮?方柔搞不清楚,只知道當秉鈞用那對亮晃晃的眼睛注視她時,她喪失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做我紙上的新娘吧!」秉鈞輕柔的褪去方柔加在無袖新衣外的短外套:「妳真漂亮!」他由衷的說,用他的手掌溫柔的撫著方柔的手臂:「妳真漂亮!」他轉身拉過就放在大石旁的畫畫工具:「坐在這裡,」他讓方柔坐在那塊平滑的大石上:「今天妳是我的新娘,我決定用我的全心愛妳,用我的整顆心記住妳。」方柔的眼中起了薄霧,兩片紅霞隨著秉鈞的喃喃話語飛上了雙頰。
秉鈞的手飛快的畫著,好像他們的時間真的己經不多,當他完成了第一張,他開始第二張,方柔不知道他究竟要畫多少張,只是秉鈞沒有堅持方柔一定要留在大石上,她滑下大石頭,靠近秉鈞身邊,在他畫畫的過程中,有時環著他的腰,有時秉鈞會停下來親親她的額頭,他們開始天馬行空的想像在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
方柔看見他畫的人都沒有臉孔:「為什麼?」
秉鈞手沒停:「我會畫上臉孔的,我不會忘記妳的臉,現在,妳喜歡有幾個孩子?」
方柔知道他的意思,他們只是想像,方柔輕聲的說了一個數字,一下子的功夫,秉鈞就在下一張畫紙中,加上了兩個可愛的小孩。
最後,當月亮升上天空,四周變的模糊昏暗時,秉鈞蓋上了他的畫冊:「這是我們的一生。」他抬起方柔的臉,開始用心的吻著她,分離的時間一分一秒的接近,方柔不能假裝一切都沒有事,不能假裝秉鈞一直會留在這裡,事實是,他們真的一輩子不會見面了,方柔覺得心裡有塊大石壓住,不能喘氣,她終於哭了起來。
她的淚水滴在秉鈞的手背,一滴兩滴,愈來愈多也愈來愈快,秉鈞捏著她的下巴,沒有勇氣抬起她的臉。
我真是個闖禍大王,秉鈞覺得心痛氣悶,好端端的來過個暑假也可以惹出事情來,如果當初他離的遠遠的,這一切不就全不會發生嗎?方柔的淚,讓他亂了方寸,他恨自己,挑起這明知無望的感情。
「你就不能讓大家安穩的過日子嗎?」他想起母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黑呼呼的河邊有人影走近,秉鈞知道那是喜梅,他一下子緊緊的抱住方柔,用盡他所有的力氣,像是要藉由這緊緊的一抱,傳達那沒有機會再傳達的愛意,方柔埋首在他懷裡,根本不想抬起頭來,喜梅的腳步聲是急促的,伴隨著她一慣中氣十足的嗓門:「該走啦!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秉均用手壓住方柔的秀髮,低頭輕吻她的髮,再抬起頭望向喜梅時,清楚的有兩行淚水在他臉頰,本想再催兩人的喜梅,一時之間愣住了,只見秉鈞溫柔卻堅定的推開懷中的方柔,很快的轉過身去:「回去吧!路上小心!」方柔一個逕的搖頭,喜梅過來拉住她,不讓她去接近秉鈞。
「就這樣嗎?就這樣嗎?」方柔不停的問,秉鈞沒有再回頭,喜梅用力的抓住方柔:「妳忘了還有人在等妳嗎?」方柔不肯聽話,月光下喜梅見到背對著她們的秉鈞,雙肩上下起伏,她從沒有見小鬼哭過,從小到大,不論他闖了什麼禍,受到什麼樣的責罰,她沒見他掉過一滴眼淚,她急急的,粗魯的架住方柔,死命的拖她往來時的路走,方柔不知那來的力氣,硬是掙脫喜梅的手掌,拚命的往秉鈞的方向跑,黑暗中根本沒留意腳下高低不平的石子,就這樣狠狠的摔了一跤,秉鈞在第一時間回頭,彎下身來扶起方柔,她的腳一定受傷了,黑暗中無法分辨,她的一隻鞋也跌掉了,秉鈞藉著月光,拾起掉在不遠處的鞋子拿在手上,用另一隻手輕輕的慢慢的,非常溫柔憐惜的握住方柔的腳,第一次遇見方柔時,他就見過她美麗的腳,他握在手心,淚悄悄的滴在方柔的襪子上,他放慢聲音:「好了!」他替方柔穿上鞋:「現在!快帶她走!」這句話是對喜梅說的。
方柔送走了亮亮,一個人在客廳坐了許久,思緒如潮水,停也停不下來,太久了,她克制且禁止自己回想過去的一切,因為木雄是個無可挑剔的丈夫,就連那天她和喜梅狼狽萬分的趕回店裡碰面,面對雙眼紅腫,衣裙沾滿泥沙水漬,腿上有傷又失魂落魄的她,木雄都能處變不驚,當喜梅結結巴巴的試圖解釋她們遲到和這一切時,木雄只是露出他平靜的微笑:「看來,我們不能馬上回家。」
「啊?」喜梅張大嘴巴,木雄依舊心平氣和的說:「她需要洗把臉,坐下來喝口茶,休息一下我再送她回家,妳說是吧?」
喜梅拚命的點頭:「是!她是需要。」
她連忙拿來毛巾,木雄己彎下腰去檢視方柔腿上的傷口:「只是皮肉傷,我來。」他的手指碰觸到方柔的小腿,方柔像觸電似的縮回腳,用茫然的眼神望著木雄,喜梅緊張的接過毛巾,大聲的想喚醒方柔:「人家韋先生是想幫妳。」
「沒關係,還是麻煩妳吧!」木雄退到一邊,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用專注的眼神看著方柔,像在研究她緊閉的雙唇和充滿絕望的雙眸,從頭到尾他沒有問任何一個問題,最後,他平安的把方柔送回家,還為著擔擱太久的時間道歉,方柔的母親當然樂在心頭,對依舊癡癡愣愣的方柔也沒多加注意,只當她和木雄相處愉快。
「她應該早點休息。」木雄告辭時說了一句。
「當然,當然。」母親連忙點頭,這句話也替方柔免去了一場她鐵定難以回答的查問。
坐麻了腳的方柔,慢慢的站起身來,她揉搓著小腿,讓那陣酸麻的感覺快點過去。
望著斜掛在窗前的明月,她估計時間己經不早,早過了她該上床的時候,她熄了客廳的燈,轉進臥房,沒有亮亮在的家,突然讓方柔有種孤單的感覺。
那種孤單不是一人獨處的孤單,她早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而是,她也形容不出來,是一種從內心深處發出來的感覺,是某種感受或是記憶無人可以共享的孤單,她拉緊了涼被,在炎炎夏日裡,她居然有冷的感覺。
就這樣渾渾噩噩的時睡時醒,方柔有些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時和何處,她翻了個身,依稀看見自己正穿著棉襖頂著寒風,走在往喜梅家的路上……。
離農曆年己經很近了,她穿著新做的大紅棉襖,就像母親口裡說的,全身上下充滿喜氣,緊緊抱在懷中的,是她訂婚的喜餅,她特意留著,要親自送到喜梅的手上。從河邊回來後,方柔徹底認清了自己未來的命運,她收拾起所有的情緒,當喜梅託人捎來秉鈞平安到家的訊息時,一切都成為過去,註定只是一個夏天美麗的回憶。
當人的心不再有任何期待時,日子突然就變得容易打發,規律就很自然的產生,開學後回到學校的方柔,除了木雄固定的來信外,她的日子簡單無奇到連她自己都嚇一跳,放寒假時,雙方家長趕著選好日子訂了婚,方柔只是柔順的配合著,畢竟木雄不惹人討厭,而且還幫了她的忙,當木雄把婚戒套在她的手指時,她也忘了母親交待的,要把指頭稍微彎一彎,不要讓戒指一路套到底,套完戒指,木雄握著她的手,盈滿笑意的眼睛定定的看住她,她不好轉過臉去,只是將眼光望住地上,等待他的凝視過去。
喜餅抱在胸前,讓方柔有訂婚的真實感覺,快到喜梅家時,一陣強風迎面吹來,逼的方柔停下腳步,風還未歇,緊接著又是一陣強風,方柔被迫躲往路旁的大樹下,扶著樹幹等待風停。
就在這時,路上迎面駛來一輛汽車,這在鄉下地方極為罕見,方柔拉緊棉襖的領口,在強風中半瞇著眼望著汽車駛遠。
喜梅就站在店門口等她,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方柔放下喜餅整理著額前的亂髮,這時喜梅開了口:「妳剛才有沒有看到一輛汽車?」
「嗯。」方柔的耳中還滿是風聲,隨口嗯了一聲。
「他在汽車裡!」喜梅說。
「誰?誰在汽車裡?」方柔坐下來問。
「小鬼!小鬼在汽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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