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婆婆！」清脆的聲音自屋外傳來。

方柔勉強睜開眼睛，剛剛在搖椅上坐著坐著就睡著了，太陽不知何時移了位，白亮亮的陽光正照在她的臉上。

「婆婆！」聲音己經近在咫尺了，方柔用右手擋住陽光，總算看清外孫女亮亮年輕可愛的臉龐。

「怎麼來了，誰送妳過來的？」方柔有些吃力的站起來：「不是說好明天和媽媽一起來嗎？」

亮亮一把按住外婆，笑的開懷的臉孔在方柔眼前晃啊晃的：「媽媽有事又黃牛了，是爸爸送我過來的。」

「哦，那爸爸呢？」方柔己經整整一年沒有見到女婿崇仁的面了，自從女兒曉欣執意要去上班後，女婿就很少來走動，或許是有些氣自己沒有好好攔住女兒。

「回去啦，」亮亮無所謂的說：「婆也知道爸爸怪怪的。」

「不可以這樣說爸爸。」方柔舉起手輕輕的打在亮亮紅嫰的小臉上。

亮亮順勢躺在地板上撒嬌：「婆要帶我去小鎮逛逛哦，我們去尋寶。」

「都長大了還要尋寶！」方柔笑的開心，自己這平淡無奇的日子，每年都盼著亮亮來增添色彩，一年四季，方柔最喜歡夏天，因為夏天有長長的暑假，整個暑假，她都有亮亮的陪伴。

鄉下沒有什麼好東西，除了新鮮的空氣和悠閒的日子。祖孫兩人早早吃過晚餐，相約去河堤散步，今年剛考上大學的亮亮，一直是個貼心的孩子，小時候身體孱弱，被受不了的媽媽丟回鄉下跟了方柔好一陣子，從那時建立起的深厚感情和默契，讓亮亮還像個七八歲的孩子般的黏著方柔。

「哇！婆身體好棒哦！走起路來健步如飛！」亮亮面向著她，頑皮的倒退著走，方柔還來不及警告她，身後有人經過，又蹦又跳的亮亮就己經先一頭撞進了別人的懷中：「哎呀！」亮亮和被她撞的人和方柔三個人，同時發出驚呼。

亮亮皺著眉回頭，被她撞的倒楣鬼正捂著胸口瞪著她。那是一張斯文的男孩臉孔，大約真是被她撞痛了，兩道濃眉還緊緊的鎖在一起。

「對不起啊。」方柔趕上前去道歉。

男孩看到老人家開口，慢慢的舒開眉頭：「走路要長眼睛！」他對著亮亮嘀咕，原本很抱歉的亮亮，被他這麼一說，臉上有些掛不住，硬是把已到唇邊的對不起吞了回去。

方柔暗暗的拉了亮亮一把，亮亮嘀嘀咕咕的說：「我背後沒長眼睛，可是他臉上有長眼睛啊，他可以往旁邊閃一閃嘛！」

男孩的濃眉又重新鎖了回去，他用力的瞪了亮亮一眼，一點都不客氣，這可大大傷了亮亮年輕高傲的心，再怎麼說她也算得上是年輕貌美，怎麼也輪不到受這種氣，他是個什麼東西啊？她也毫不客氣的回瞪他，兩個人就這麼橫眉豎目的對峙著，在一旁的方柔一時之間看傻了眼。

男孩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接著就捧著肚子大笑起來，這可把方柔笑的更莫名其妙了。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身旁的亮亮漲紅著臉，居然大聲的罵了起來：「你這沒風度的小人，笑什麼笑，沒有禮貌就罷了，還像個神經病！」

方柔張大著嘴，這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亮亮說的話嗎？是那個溫柔婉約很少生氣的亮亮說的話嗎？

男孩停止了大笑，用怪異的眼神看著亮亮，好像她是火星來的怪物一樣，亮亮又急又氣的模樣很是可憐，她不停轉啊轉的眼睛拚命的忍住眼淚，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男孩開口了，說的居然是：「對不起。」

方柔此時鬆了一口氣，她的頭有些發脹，原先散步的輕鬆心情全走了樣，亮亮一時之間啞口無言，她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丫頭，別人一客氣，她就全沒了脾氣。此時她低著頭，像個誠心認錯的孩子……方柔回過神來，對著先低頭識大體的男孩笑笑：「真是不打不相識，你不是住這個村子裡的人吧？」

男孩露出白牙，笑的燦爛：「不是，我是到叔公家來渡假的。」

「哦，」方柔點點頭：「鄉下地方沒什麼好玩的，有空歡迎到家裡坐坐啊，我做的冰鎮酸梅湯很好喝哦。」

本來只是隨口客氣的邀約，沒想到男孩點了頭：「好啊！剛好我明天沒事，明天去好嗎？」

方柔只好詳細的告訴他地址，男孩說他不會迷路：「反正村子就這麼點大，婆婆放心好了，我一定找得到。」

等男孩的背影遠遠的消失了，亮亮才抬起頭來：「什麼跟什麼嘛，誰是他的婆婆？」

「好啦，丫頭，」方柔嘆口氣：「別小心眼啦！也不瞧瞧自己剛才的模樣……」

「很難看嗎？」亮亮很在意的問。

「不好看就是了。」方柔故意嚇唬她，沒想到亮亮好像真的放進了心裡，接下來的路程，她安靜許多，好像有了心事一樣。

第二天不湊巧下著大雨，一早起來淅瀝嘩啦的雨聲就困住了亮亮，她光著腳丫子無聊的坐在窗台上，方柔的家是個舊式的日本式住宅，基本上根本沒有所謂的圍牆，只是一片竹籬笆意思意思的圍著，平時坐在窗台上就可以一清二楚的望見路過的人，只是平時連路過的人都幾乎沒有，因為她的家在路的最盡頭，出現在竹籬笆外的人，一定是到她家的客人。

正當亮亮無聊的快要睡著時，竹籬笆外有了動靜，下這麼大的雨怎麼會有人影在外面？亮亮精神全來的抓起門後的球棒，那是她國中時來過暑假時帶來的，為的是保護婆婆，當成打壞人的武器，雖然方柔一再的保證，也不能打消亮亮堅持要留下球棒的決心。

「妳幹什麼？」從廚房走出來的方柔問：「拿球棒做什麼？」

「外面有人，婆妳退後，我來！」亮亮豪氣的說。

方柔一把推開亮亮，她早看清籬笆外的人影，在那把大黑傘底下露出的臉孔，不正是昨晚亮亮撞上的那個男孩嗎？

男孩在走廊下靠好傘，雨真是太大了，所以他半邊的身體都溼淋淋的，方柔從長廊的另一頭取來一條乾淨的大毛巾，遞給了男孩。

「怎麼這麼大的雨還出門？」男孩一併擦了頭上的雨水，方柔接過毛巾，讓男孩上了玄關。

亮亮站在客廳，手上還抓著球棒，男孩站定，迎著亮亮的目光：「妳在家裡打棒球？」

「我？」亮亮這才發覺手中的球棒，往背後一收，又覺不妥，挺挺胸抬著頭：「我預備打你的！」

「我？」男孩濃眉一揚：「我長的像球嗎？」

「你！」亮亮就氣這個男生，一點不懂讓女生的禮貌：「你長的不像球！我這球棒是專門打壞人的！」

總是在千鈞一髮時男孩選擇停止，他不再接話，反倒從口袋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盒子，上面綁著可愛的銀色蝴蝶結：「巧克力，」他把盒子遞給亮亮：「送妳吃。」

方柔知道這下亮亮又沒輒了，她帶著微笑走進廚房，很快的端著餅乾和酸梅湯出來，男孩己經自動的坐下了，亮亮卻還愣愣的站著，方柔推推亮亮：「站著幹嘛？球棒放好來吃點心了！」

自己也坐下來，這才發現自己面前也同樣有一小盒的巧克力，她笑笑：「我吃了甜的，等會又吃不下飯了。」

「不會的婆婆，」男孩馬上說：「這盒巧克力不很甜，跟…跟她那盒不一樣！」他指著亮亮，因為不知道彼此的姓名，所以……亮亮眼睛一轉：「我有名字！」

「我也有名字，」男孩說：「我叫戴瑞寬。」亮亮伸伸舌頭，大約男孩的名字跟她想像中的有段距離，所以她一個人嘀嘀咕咕的。

「亮亮。」方柔輕聲的制止。

「亮亮？」男孩重覆一次：「電燈很亮的亮？」

「怎麼？有意見嗎？」男孩搖搖頭：「不，很特別。」好像他總有辦法能掌握住亮亮的情緒，要她發火就發火，要她溫柔就溫柔，這會聽見人家稱讚自己的名字，亮亮臉上的傲氣和小小的敵意不見了，代之而起的，居然是一抺羞澀的微笑。

「我沒來之前妳們在做什麼？」瑞寬解決完三塊餅乾和半杯酸梅湯後問。

「發呆！」亮亮誠實的說，男孩望向方柔，方柔笑笑：「沒做什麼，下雨嘛。」

瑞寬指著桌上的跳棋：「誰要玩？」

亮亮從椅子上移到地板上坐著：「你要玩？」

瑞寬點點頭，亮亮叫：「婆？」

方柔搖頭：「你們年輕人玩吧，我想靠著休息一下。」

有節奏的雨聲很快的讓方柔的情緒放鬆，她拉過搭在搖椅扶手的薄毯，將自己舒服的裹住，夏天時常有午後雷陣雨，雨勢通常也不會太小，可是像今天一大早就下個不停的情形，還不多見，夏天，應該是天天看得見太陽的……她半瞇著眼，透過兩個年輕人半低的頭，望向窗台一片像瀑布般的水柱，一定很冰很涼……她的頭靠向一邊……。

「哇！好冰！」方柔的雙腳剛放進小河裡，就不自覺的縮了一下，沒想到河水如此的冰涼，她試著慢慢的…將腳放進更深的河水裡。

突然，有兩三顆小石子在身邊掉落，濺起了一些水花，她本能的用雙手抱住頭，回過身來大喊：「喂！」

隨著她的大喊，一個年輕的聲音響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河邊有人。」

方柔放下雙手，是個她沒見過的年輕男生，帶著一臉的歉意，對著自己微笑。

「算了。」方柔嘟嚷一聲，男生坐到她身旁，把手上剩下的小石子放在地上，沈默了一陣，男生突然說：「妳的腳很漂亮！」

這下方柔不自在起來，河水清澈見底，讓她的雙腳無處可藏。

男生發覺了她的不自在，笑笑的將頭轉向另一邊，隨意的玩起地上的石子。

方柔用綁在腰帶上的手帕，快速的擦了雙腳，男生這時說：「我走了，不打擾妳。」從她身邊一躍而起，用帶著笑意的眼睛注視著她現在放在草地上的雙腳：「後會有期！」

方柔雙手放在腳上，看著男生一路帶著微笑離去。

這是方柔最後一個暑假了，那個年代能讀大學的人不多，何況她還是個女孩子，在村子裡她可是一等一的有名，父母親也早早替她安排好了一切，大學文憑對她來說，是她努力的榮耀，可是對一心栽培她的父母來說，這張文憑可是她日後嫁個好婆家的有力擔保。

漫長的暑假，沒有什麼消遣，方柔又不想天天待在家裡，聽母親的諄諄教誨，所以她到村裡唯一的打字行，也是她好朋友的家，去練習英文打字，雖然母親不懂什麼英打，但看方柔說的如此重要，只好點頭答應。

今天她照例專心的敲著鍵盤，她的好友喜梅倚在長桌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她說著話，突然喜梅大喊一聲：「站住！你又想溜去那裡？」把方柔嚇了一大跳，循聲望去，木製的樓梯口正站著一個人。

「你不好好讀書，又想溜出去混啊？」喜梅兇巴巴的說：「門都沒有！給我回去！」

方柔不看還好，一看大吃一驚，那站在樓梯口，對著她微笑的，不正是昨天稱讚她的腳很漂亮的男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