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23 20:00:00太皮

感恩大難不死

 

 

鄉魂旅思(二十八、二十八)

感恩大難不死

太皮

  不知甚麼時候開始,“感恩”一詞也被視為“洗腦用語”之一,將“感恩”說成是對不公平的妥協、是軟弱的表現,也是統治者的手段。可是我時常感恩生命、感恩生活,在我心目中,“感恩”同講一聲“唔該”差不多,只是範圍和程度不同而已,總不成將來我對餐廳侍應講聲“唔該”,也演變成“文壇敗類與奸商勾結”吧。──當然,如果有某些人做了某些事,繼而站在道德高地要你來山呼“感恩”,那就另當別論了。

  這裡我要說說童年時一件很值得我感恩的事。我不知道是自己對死亡特別敏感呢,還是因為住在海邊的緣故,記得小時候經常會在報上看到小孩溺水而死的新聞,久不久就有一單,加上當時報紙會圖文並茂作報導,有屍體照片,對我衝擊很大。神奇的是,我是很少可以接觸報紙的,但只要一接觸,就看到那些新聞。

  那時我很喜歡到海邊玩,無所顧忌地站在礁石上等浪到,然而,當發生一宗溺斃事件後,我就會提心吊膽一陣子,害怕何時會輪到自己。孩提時經歷的兇險真是不知凡幾,“欺山莫欺水”,有一次,我與死亡只差分毫,差點就要成為那些報章頭條的主角了。

  故事發生在剛填出來的東北區。東北區是在我童年時填出來的,填好後並沒立即發展和舖路,還要等待沉降,那年代政府的管理較疏漏,填海區危機四伏,小孩子卻輕而易舉就可進入。有甚麼危險呢?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填好後的土地是漠漠黃沙,可是,近海的黃沙之中卻有一些圓形的像泥潭一樣的地方,有一回,我一個堂弟不知就裡,雙腿一躍,就跳在圓形之上,一下子,半個身體就陷入泥漿中,還繼續下陷,像踩在浮沙一樣,我和弟弟不敢怠慢,趴在旁邊,將他拉扯出來。至今我仍不知道那泥潭是用來做甚麼,又是何以出現的。

  在現在海濱公園的位置,填海後形成了一片灘塗,像沙灘一樣,有段日子,我經常拉上不同的朋友,到那裡游泳。小孩子在沒有大人陪同下到正規海灘游泳尚且有危險,何況是一班根本不懂得泳術的小孩,到危機四伏的海邊玩水游泳呢?回想起來,仍然心有餘悸。

  在海拔約四五米高的臨時路面旁,防波堤正在修築,礁石的堆放雜亂無章,填海的幼沙正好在防波堤和礁石的合圍下,形成一個三角形的灘塗,下午潮退時就會暴露出來。大概是受到影視作品的影響,很嚮往沙灘場景,我們看到那灘塗,就幻想那是一個迷人的海灘,不知誰帶頭,我們開始在那裡玩水、游泳。
 
  地方是剛填好,一開始,狀況還不錯,我們就在水邊,依靠着石頭嬉水。水底下也有石頭,我們還可站在上面涉水走上一段。我不懂游泳,其他朋友大多也不懂,我們就找來大發泡膠,充當水泡,抱着游出去,離開灘塗約六七米,就折返海邊,不敢游遠。有時我們直接穿着衣服下水,游完水,爬上防坡堤,連人帶衣服曬太陽,等陽光把水份烤乾,落日熔金,好不寫意。
 
  只是好景不常,灘塗的狀況開始惡劣。水質本來就差,周圍是一些排放口,有時會有污水湧出,對面珠海的海邊也許也在排放污水,水面經常有油污漂來,講求水質乾淨的寄居蟹、螃蟹和雞泡魚等已經銷聲匿跡了,只滋長了一些彈塗魚。垃圾也開始堆積,玻璃樽的碎片防不勝防,濁水下有時還隱藏着一些帶尖刺的鐵絲網、破爛石油桶,危機處處。在水底,你戴着泳鏡(其實基本沒戴)看清,以為只是一片沙泥,一踩,隱藏在下面的石頭魚便會刺你一下,你的腳麻痹了,幸好那裡的石頭魚毒性不大,要不然真怕性命難保。
 
  我們減少了前往嬉水的意欲,然而,有一次,我見到幾個久未見面的朋友,心情興奮,好想分享自己的新奇事,便相約他們放學後到海邊玩,約六七人,早有準備帶了些發泡膠甚麼的到達目的地。我一馬當先跳下海中,玩得不亦樂乎,其他人也跟着下海。一來,我心情確實高興,二來,也想彰顯一下我對那裡的熟悉,我抱着發泡膠,越游越出。要知道,大家都是小孩子都不知道危險,是不會有人勸阻你的。那天有風,有湧浪,我載浮載沉地玩了一陣,眼看離岸邊和岸邊的朋友越來越遠,便開始游回去,誰知一陣浪從後衝來,前方拍岸的浪又正縮回,我被兩道浪一推撞,升上一點,又迅即沉下去,再升上來時,一個不慎,雙手一空,乖乖不得了,發泡膠竟脫手而去!
 
  我大驚,撲前要抓回發泡膠,誰知我的手一撥動,發泡膠竟漂遠一點!再抓,它又遠一點!我完全不懂游泳,開始往下沉,四肢亂抓亂撥,頭拼命向上仰,掙扎着吸氣,過程中已吸入幾口海水,莫可名狀的惶恐,一下子侵佔我全身,溺死者的新聞和照片在腦海掠過,我知道我要死了,我開始往下沉,水已淹過我的頭,只剩下雙手還伸出海面,就在我不知還可以做甚麼的時候,有人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扯上水面。
 
  那人是我的玩伴,他目瞪口呆、惶恐地看着我。
 
  我抓着他的發泡膠,一時間不能反應,末了,吶吶地說了聲:“唔……唔該……”
 
  原來我那脫手的發泡膠一直在我旁邊漂浮,不漂近,也不漂遠,朋友將之拉過來,我重新牢牢地抓緊了,怕得要命,立即向岸邊游去,也不管他是否會步我後塵被水淹沒。
 
  我已不記得那之後,游泳的活動是如何完結的,而我到底是怎樣回家,回家路上的情景與心情,我也已完全沒有印象,如果某時某刻的記憶也有容量的話,那天的容量應該都被那沒頂之災的情景所佔去了。
 
  其實,只需幾秒,只需幾秒鐘,一個湧浪就能把我送到海底,只需幾秒鐘,我就會意識模糊、支持不住,只需幾秒鐘,那位朋友就可能產生恐懼繼而不敢向我游來……一切都在電光火石間,只需幾秒,在那二十多年前的一個下午我將消失不見,而我的家人和朋友的歷史也將會改寫。
 
  命運真是神奇的東西,我又怎能不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