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子”
示意圖,來源: https://joshidaniel.com/2016/08/30/portrait-bearded-old-man-bogor/ |
上個月的一晚,出席《新生代》雜誌社春茗,打算與一班久未見面的朋友敘敘舊吹吹水,想不到大部分都沒出席,只有一些經常見到的傢伙例如李展鵬,也就叨光坐他旁邊,討論一下家國大事,跟進一下亡友來遲文集的編輯工作,對話不時被某講場男主持及某大炮的巨聲打斷。這些都不是我現在要記述的,我要抒懷的倒是那個宴會場所以及在那裡遇過的人。
那是位於松山山腰的東洋望酒店附設的酒樓,酒樓那時不叫現在的名字,叫甚麼卻忘了,十二、三歲時,由小學升上中學的暑假,我在那裡打過暑期工,與一位同齡遠親一起做樓雜。樓雜做甚麼?就是整理桌子和打掃之類,工友忙不過來時我們得幫手傳菜,部長卻不准許我們替客人下單,那是一種高超技藝,要懂得將“粉絲”寫成“粉C”的侍應才可勝任。
那是我第一份受僱的工作,我與那位堂哥的表哥年紀都小,其他員工都樂意親近,很快就與大伙混熟。畢竟已二十多年前,眾人的面貌我已越來越模糊了,更遺憾的是,待我好好的姨姨姐姐的面貌已忘得一乾二淨,反而是那些欺負我的男人倒有些兒印象。有印象的還有員工餐,幾乎每天有一道冬瓜豆腐湯,有一盤咖喱薯仔雞肉,雖則我對那裡的廚師沒好感,那盤咖喱的味道卻至今難忘。
在那短短一個月的打工生涯裡,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個人不是工友,而是位顧客,那是一個乞丐似的老頭,每天中午,繁忙時段過後,他就會來酒樓,獨自佔據一桌,吃起一盅兩件。大家都叫他“老夫子”,但他的形象與漫畫《老夫子》主角卻大相徑庭。老頭引起我的好奇:他頭髮花白,鬍子長長,面貌清癯,像是武俠電視劇裡的隱世高人。加上“老夫子”這名號,我對他有種難以言喻的好感,真希望他突然承認自己是長生不老的武林高手,傳授我一招兩式。
可是,並沒我想像般美好,他雖不是乞丐,卻與乞丐相差無幾,原來他每次來飲茶,只叫一個白飯,幾乎不叫任何點心──點心何來?都是侍應將一些別人吃剩,看起來尚乾淨的撿來給他吃。我知道秘密後,覺得好玩,也來個利益輸送,代替有時忙得不可開交的侍應送上吃剩點心,見他吃得津津有味,彷彿達到甚麼成就似的。有一次,我將他的桌子差不多擺滿,惹來部長責罵:他一個老頭子,如何吃得完那麼多?
上中學前我的生活軌跡集中在北區,打暑期工的一個月,算是我第一次跳出北區初見世面,對一切事物都感到新鮮有趣,遇到老夫子這一個奇人,自然也不會放過親近的機會,幾乎每一次見到他,總要跟他聊上幾句。
有一天,老夫子飲完茶,坐在外面酒店大堂的沙發上歇息。那時澳門人很淳樸,如此一個骯髒糟老頭,大喇喇地坐着也沒人驅趕,我和堂哥的表哥收拾完午市的殘羮剩菜,打掃清潔後,便跑去與他聊天。問他住哪裡,他說自己住在松山上,我聽後倒吸一口涼氣,心想他說不定真是高人呢!松山雖小,一定有我仍未探秘的神秘所在──倒沒去想他可能只是一個露宿者。又打探起他的來歷來,他沒多詳談,只說自己後生時是個小販,經常用肩擔挑着兩簍鮮橙,沿街叫買。我問他有否去過我童年居住的馬場木屋區做生意,他說沒有,那裡的人窮。
有次,他提到了自己的救人事跡,他說,每天早上都會獨自在山上晨運,試過幾次,見到獨行男子走到懸崖邊,神不守舍似的,像要做傻事,他便會悄悄走到那人身後,出其不意地大喝一聲,那人幡然醒覺,渾不知自己所為何事。老夫子說,山上有邪氣,獨行男子易被鬼謎心竅。他的話害得我擔憂了好一陣子。
我總認為老夫子一定還有獨特之處,那獨特之處定可滿足我對他的想像。果然,又有一回,老夫子亮出了一件物事,終於令他在我心目中的傳奇色彩劃上了最鮮艷的一筆。
那物事他一直像寶貝一樣插在腰間,用衣服遮蓋着,只是我從不發現,後來發現了,他也不吝嗇地解下來,原來是一把短劍,正思疑這傢伙有何用處時,他“嘎嘎嘎”地將劍身拉長了,成為一把完整的長劍,我才知道那是摺疊劍。
我喜出望外,接過那把“寶劍”,只覺手感很沉重,不似武俠片中那些能輕易揮舞的劍,且劍刃是鈍的,劍身已經坑坑窪窪,劍柄用骯髒的布條之類的東西包裹着,與自己對劍的期望差距不小,只是仍興奮莫名地把玩了好一會兒。問老夫子劍的價錢多少,他說無價,自己造的。我又問他會不會功夫?這把劍能否殺人?他只說劍是用來做晨運的。
說實話,那時我極力露出渴求的表情,嘗試令老夫子猜到我的心思,想他把劍贈我。自然,我貪心的幻想沒能達成,老夫子將劍收回,珍而重之地藏在腰間了。
有一天打颱風,整個早上生意冷冷清清,經理見我和堂哥的表哥閒着沒事,就叫我們去抹玻璃。我不時偷望門口,希望見到老夫子下來飲茶,整天都看不到他,擔心他的處境,可是又不敢去找他,只在心裡求神拜佛望他沒事。幸好第二天他如常到來飲茶,我也如常將一些客人吃剩的點心甚至在點心車上偷取新鮮點心給他吃。我懷着愉快的心情,一邊看他吃東西,一邊幻想着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我寧願他是一個奇人,不想他只是一個普通人。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是道別的時候了。上班的最後一天,見老夫子用完餐,便跟他說再見。我依稀看見,他雙眼掠過了一線落魄的神色,他不住點頭,沒怎麼說話,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坐了一回,離開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心裡頭也是一陣失落。
我要道別的又何止老夫子呢?還有那些待我很好的姨姨,那些冬瓜豆腐湯,那些洗完後有一陣漂白水味的枱布。我記得一個姨姨教會了我“蓮”與“年”讀音的分別,一個姨姨教會了我用報紙抹玻璃才能抹得乾淨,還有其他姨姨教會了我很多事情,那些人,在我的生命中竟然再沒碰面的機會,畢竟已經二十多年,忘卻的都忘卻了,相信我見到她們也不會再認得。那時我尚是一赤子,對所見的人都懷着好感,嘗試結識每一個有緣人,現在卻沒這個心思,只希望陌生人不要來打擾我的生活。
當然,那之後我也再沒見過老夫子,只是一整個中學時期,我幾乎每次上松山,都會想起他,尤其是我就讀的中學經常要在松山健康徑上體育課,我不時幻想與他偶遇的情節,而願望始終沒達成。現在,相信他已作古多時了吧,要不然就一百多歲了。儘管我得不到他的寶劍,想來,他其實已送給了我一種很寶貴的東西──那便是想像力。
那個打風的下午,完成手頭工作後,我躲在酒吧後的雜物間中,與一個阿姨一起準備一些花生米,我望出窗外,只見當時還未修葺的寶血女修院在雨下陰陰鬱鬱,我便以那建築為對象,編起了很多驚心動魄的故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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