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13聯合報】文化在野/賽德克巴萊 英雄的誕生(上)
【聯合報╱小野、魏德聖、黃志明】
原文出處,http://udn.com/NEWS/READING/X5/6585680.shtml
台灣電影人世代傳承
小野:楊德昌拍過一部電影《麻將》,透過一個主角說:「這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騙子,一種是傻子。」事實上世界上不止有這兩種人,還有一種是瘋子或是賭徒,這種人在台灣電影界很常看見,最近有一部片子叫《賽德克‧巴萊》,這部電影從籌備到上片,好像是台灣的全民運動。「賽德克‧巴萊」的意思是「真正的人」,所以除了騙子、傻瓜、瘋子,還有一種真正的人。這部電影的兩個靈魂人物是:導演魏德聖和監製黃志明。
黃志明:我畢業後大概將近半年時間都沒有工作,也不知道要幹嘛,有一天晃到九份,覺得怎麼有這麼漂亮的地方?後來就常常去九份拍照,有一天看到一個很帥的男人,站在有點像八角亭的理髮廳外面的樹下,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是梁朝偉,那天我也看到辛樹芬,還有在《戀戀風塵》演阿遠的王晶文,當時侯孝賢導演正在那邊拍《悲情城市》。我以前在學校就對電影很憧憬,但是那個年代要進入電影行業好像很困難,拍電影的劇組對我們來講就是殿堂,後來在朋友介紹下,我先去立法院當了一年多助理,第一份真正跟電影有關的工作,是在金馬獎的國際影展搬拷貝。我是國際組的跑片小弟,每天把拷貝從杭州南路搬到龍騰試片間,影展開始的時候再去長春戲院,從地下室搬到放映的大廳、小廳。
後來我去了《影響》雜誌,在《影響》待了兩年,總編輯陳國富帶著我們集體請辭,我就被「領養」去了中影,大約是小野老師離開中影後的兩三年吧。那時候易智言跟我每天都過得很開心,我們一邊上班一邊翻譯《電影編劇新論》。有一天徐立功跑來說:「哇! 怎麼養老鼠咬布袋!」易智言把筆一丟說:「老闆!這是我回國後做過最有意義的一件事情!」而後我跟蔡明亮認識了,他問我要不要去拍片現場。拍《愛情萬歲》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回去製片部做原來的工作,而是改到現場去做製片。這四、五年在中影陸續跟王小棣的《飛天》、易智言的《寂寞芳心俱樂部》、蔡明亮的《河流》,一直到拍完《河流》之後才離開。
楊德昌與魏德聖的師徒情義
小野:魏德聖曾經擔任楊德昌《麻將》的副導演,《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對楊德昌來說是巔峰,巔峰之後,我聽別人說他想做伍迪艾倫,我那時候就笑了,我說:「他這個人不幽默啊!他這麼嚴肅!伍迪艾倫是很會嘲諷自己的,楊德昌不會嘲諷自己,他會嘲諷別人。」但是後來我去看了《獨立時代》,發現他真的很幽默耶,超乎我的想像。你們在拍《麻將》的過程有衝突過嗎?聽說他有拿板凳要打你?楊德昌導演對你從事電影工作有什麼影響?
魏德聖:我很想要進電影行業,但一開始入行反而是在電視,因為那時電影的景氣不好,很多電影人跑去做電視工作,所以我開始認識一些做電影的人,當時還有一些小成本的電影在拍,他們就介紹我去當助理或場記。我剛開始接觸電視跟電影的心情很不好,面對劇組的工作人員和要拍攝的東西,會覺得我滿懷熱忱來到這邊,為什麼看到的不是我想像的樣子?想回家又沒有藉口,想留在這邊又找不到繼續的原因,我對電影的熱情完全被澆熄。
還好後來有一次當場記的時候,和一些年輕人聊了起來,有的是燈光助理,有些是開燈車的人,就聊說我們要不要自己拍。當時也沒有想那麼多,一群年輕人講一講就無敵了。我的作品參加金穗獎得了佳作獎,朋友就介紹我到楊德昌導演那邊工作。在工作過程中,楊導看我很認真,都在做事情,沒有跟人家講話,清水溝是一個人在清,開車也是一個人專心開,就把我留下來,我這個人如果當場務、當道具很好用。剛好那一年我寫了一部長篇劇本,贏得了新聞局的劇本比賽,他知道後有點嚇一跳,說:「小魏你會寫劇本喔?」要我拿劇本給他,他看了兩頁後跟我說:「你會寫劇本!我只看了兩場就知道你會寫,但是你以後不可以這樣寫,你把自己要拍的東西都陷死在文字裡面了,你的文字要更開放一點,讓觀念更確定才對。」他的說法對我來講滿受用的。
楊導拍《麻將》正是他創作和人生最低潮寂寞的時候,婚姻出問題,對外面的人不信任,別人也不相信他,所以他那時候做得很孤單。我當時原本只是被安排做場務,後來因為會寫劇本,就被拉去當助導,因為拍攝時間拉得很長,原本當副導的人離開了,我一夜之間就升成副導。楊導說:「我知道你沒有能力做這件事情,但是你就幫我管理好。」道具、服裝跟劇組都是第一次拍片,我帶著一群沒有拍過片的人,跟杜篤之、黃岳泰攝影師、楊德昌導演這些國際級的團隊工作,壓力真的很大,我幾乎每天都要被罵,也差點有肢體衝突。當我自己當上導演後經歷了和他同樣的問題時,終於很懂得尊敬這個人了。
後來我自己拍《海角七號》,原本預計四、五月要拍,改到九月多才拍,楊導剛好是在這中間過世,這對我的衝擊很大。後來洛杉磯有個邀請,我問來接待的人說,我要找楊德昌的墓。我到了墓園,因為沒有家屬帶,管理員不跟我說墓在哪裡,我就一直找一直找,直到看到有一區用欄杆圍起來,我決定跳進去裡面看,因為我英文不好,所以就一直在拼Edward Yang,一個墓碑一個墓碑去找E開頭的。終於看到楊導的墓碑,一面牆上的一小塊,我的心裡很難過,一個對台灣電影影響那麼大的人,他的終點就只是一塊小小的墓碑。跟我去的那些人,看我找到墓碑後就自動離開,我變得很孤單。我跟楊導說《海角七號》上得不錯。墓地旁邊有一些樹,風一吹飄來滿多樹葉,我就是看呀看呀,看到那一片樹葉,不知道為什麼,就把它撿起來,想要保存。回台灣的飛機上,我想:「我會好好保存這片葉子嗎?」我從來不會特別去保存什麼,也許楊導是要我交給秀瓊吧?聽秀瓊說,導演會找她說:「秀瓊啊,今天有沒有空?要不要過來泡杯咖啡?」我覺得秀瓊也是他最貼心的助手,所以回來就打電話給她,真的,一通電話她馬上衝過來,不到三十分鐘就跑到我公司。
黃志明和蔡明亮的革命情感
小野:台灣從1989年後電影愈做愈低潮,黃志明本來在中影上班,交代你拍什麼就拍什麼。你一旦離開再找工作機會、找資金,就會困難重重。你離開中影之後的獨立製片之路應該走得很辛苦?我記得你們兩位的認識是因為拍《雙瞳》?
黃志明:我和魏德聖以前是在不同的山頭工作,我跟楊導沒有合作過,跟蔡明亮導演是從《愛情萬歲》之後就一直合作,離開中影後就跟著阿亮到處找錢想拍片。本來我跟阿亮、焦雄屏弄了一間公司「吉光」,後來我們倆一起離開了。本來要去馬來西亞拍《黑眼圈》,沒拍成我們又跑去巴黎,我跟台北影業的胡青中董事長借了二十萬,每天搭地鐵到處去講故事給人家聽,大約兩三年都沒有固定收入。一直到那一年香港電影節,陳國富正式跟我提《雙瞳》這個案子,當時我正在幫阿亮找《你那邊幾點》的資金。我沒有當場答應,回到台灣陳國富又找我吃飯,說《雙瞳》的案子已經要動了,一定要先打預算,我就開始去做《雙瞳》,那時候我面臨了很大的選擇。我記得有一天跟阿亮為了這件事情吵了很久,我跟他說現場執行葉如芬比我好,我們現在錢有著落就好了。葉如芬在加拿大跟丁亞民拍《候鳥》,我就寫信問她說能不能回來,也幫我忙也幫阿亮忙,後來葉如芬答應了,我就去做《雙瞳》。那時候我住在桃園,陳國富辦公室在遠企對面,我一出公司接到阿亮的電話,我們就一直吵吵吵,吵到我回到桃園,後來他還是放我去了。平常有劇本,阿亮還是會丟過來跟我討論。
《雙瞳》經驗打開黃志明、魏德聖拍大格局影片的視野
小野:2001年台灣國片的市場到達最低點,全台灣國片票房加起來不到一千萬,電影愈拍愈小格局,這是國片的惡性循環,當時沒人相信《雙瞳》在台灣會有市場,但是票房出乎意料之外的好,這個經驗也讓黃志明、魏德聖後來勇於冒險,敢去拍大格局的電影,可不可以聊一聊你們參與拍攝《雙瞳》的工作經驗?
黃志明:《雙瞳》開拍前我被派去Sony的香港分部受訓一個禮拜,教我所有財會的方法,怎麼報帳、怎麼回帳等等。我在很惶恐的狀況下處理很多事情,譬如說特殊化妝、特效要怎麼處理等等。但是我同時也發現了魏德聖跟蘇照彬,讓我覺得台灣電影可能有另外一種局面。魏德聖不是學電影出身,可是他處理分鏡很大器、很沉穩。我還記得魏德聖、苗子傑和我到澳洲去開電腦特效的會議,導演寫一封英文信說,魏德聖不懂英文,但是他知道導演所有的想法,所有人必須協助他在會議中克服語言障礙,開會的時候就說魏德聖是代表導演來開會的。
魏德聖:因為我拍的短片《七月天》被當時擔任台北電影節執行長的陳國富導演看到,陳國富導演約我見面,把《雙瞳》的劇本給我。我看完以後,又約時間去見面,我跟他說:「這個劇本很了不起喔!如果拍出來可能是台灣第一部這種類型電影,而且有好萊塢格局,成本應該很貴。」陳國富說預算八千萬,直接問我要不要拍。我怎麼敢拍?我只拍過短片,當時真的有點措手不及。我跟陳國富說:「我不行!我不敢!」他說:「你先不要拒絕,先想一下,我們一個禮拜後再來談。」我回去後看劇本想了很久,後來是很勉強、有條件的答應。可能因為投資方不放心,怎麼可以相信一個只拍過短片,又那麼年輕的導演來拍這麼大的案子呢?我就說:「沒有關係,我可以當副導,因為我很想參與這個案子,我覺得會是很特別的經驗。」後來導演放手給我做很多事情,我覺得很幸運的是,我的心態很健康,如果換到別人可能會抱怨說:「為什麼都是我做?」可是我那時候就想,導演願意放手給我,我想要多知道一些我不知道該怎麼做的事情。我刻意去設計鏡頭,來看看這樣的鏡頭要怎麼完成,我想要更加深入去了解和參與。以前拍電影是沒有錢,要去思考怎麼省錢,現在是有錢不知道怎麼花,刀口跟傷口搞不清楚。所以在整個過程產生很多問題,當我試圖去解決時我就得到很多新的經驗,讓我敢把格局拉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