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本仔經理
說起阿本仔,總是令人不得不想起「阿Q」,他和阿Q是有某種程度上的差別,
阿Q是三十年代沒有受過教育的人物,阿本仔卻是七十年代臺灣最高學府的高材生。但是他們兩人應該會有相通之處的,這必須就各方面相互對照後才可發覺,原來他們在精神領域方面竟然各秉其趣,雖不相同亦相去不遠了,這種驟然瞭解的剎那,必會產生某種得意的滿足,但是,一想起阿Q,所有的得意,所有的滿足都將化成陣陣的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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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擺好破舊的摩托車,看到妻子衝出門來,阿本仔深感納悶,她一向不是莽莽撞撞的,正想好好的數落一番,卻聽見她滿面笑容的話語,林氏電機公司通知你報到哩!林氏電機公司!林氏電機公司!咦!可不是前不久自己前去應徵「人事經理」職位的公司嗎?那次的應徵,當聽說只有自己一個人時,阿本仔就很篤定,憑自己的口才應該不會有任何問題的。現在,哦!通知報到了!報到──那以後自己就是──人事經理了。一想到這個稱謂,他就得意的露出兩顆大暴牙,真恨不得能夠四處炫耀。
走進擁擠且稍嫌凌亂的客廳,坐在破舊的沙發椅時,阿本仔便迫才急待的拿出那張紅色的報到通知單,仔仔細細,一字不漏的低聲唸著,從應繳文件,報到日期,工作班別,待遇,終於看到職稱了,人事經理四個字龍飛鳳舞,栩栩如生,有如一齣動人的舞姿,他的眼光緊緊抓住,唯恐稍一疏忽就會錯失似的,一種高高在上的榮耀感充滿他的內心,眼前彷彿許多人對著自己彎著腰、駝著背,唯唯諾諾的,終於有這麼一天啊!他自言自語的說著。人事經理。該撥個電話給同事吧!給那些同事啊!提起同事,他的思緒不禁緩緩後移,漸漸地陷入沉思!
大約是兩個月前吧!公司發佈了一項人事升遷的命令,在密密麻麻的名單裡,總務課的三位課長,有二位晉升為副理,唯一未被晉升,且是唯一男性的就是他啊!他實在無法嚥下這口氣,卻又不得不忍氣吞聲。
這是很出乎意料之外的結果啊!在那陣傳說升官的風聲中,他便開始祈待著這一天的到來,總認為自己是篤定晉升的一個,畢竟幾年投入的心血是難以數計的。如果說,連自己那麼盡心盡力的人都不能晉升的話,還有誰夠資格晉升呢?然而,他千尋萬尋,就是尋不著自己的名字,這是很難相信的,是否遺漏了,他肯定是這樣。
當初,從一個安安穩穩的國中教員,來到這家日本人來華投資的公司時,阿本仔首先感到慶幸,在全數是女人的總務課,至少可以減少競爭的對手,他一直認為女人天生就註定要接受男人擺佈的,關於這點,大概和成長的環境有絶對性的關聯吧!
剛進入工廠界時,阿本仔總覺得很不習慣,尤其看到許多同事瞬息間的浮沉,甚至於毫無理由的被資遣,這種情形使他覺得有點寒心,本能的不得不警惕自己,思考原因,以做為自己借鏡。他很自信,噩運絶不會降臨在自己身上的。
他始終戰戰兢兢的工作著,因為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無法承受失去這份工作的撞擊,那嗷嗷待哺的一群啊!何況那種窮困的日子,他就感到害怕,害怕他人卑視的眼光,害怕失去物質享受,害怕那群待哺的人呵!他鄭重的告誡自己無論如何,必須好好的保護自己!
經過多少年的奮鬥了,為的就是早點脫離窮困的日子!讓這個家得以趾高氣昂的矗立!何況,向來自己是這個家的精神支柱,弟妹們的偶像啊!怎能夠不想盡辦法往上爬。任何能付諸實行的辦法都可以,只要能夠升官發財啊!英雄不論出生低,身份、地位是用什麼疊起來的?而過往的一切必將遮蔽地天衣無縫啊!
他是在一幢日式公寓成長的,父親只是一個待遇微薄的公務人員,卻必須扶養七個小孩,所以母親便在家門賣甘蔗和小孩的零食以及漫畫書出租,生活方才勉勉強強的可以渡過。而那些年歲差距不大的弟妹,學費一年高過一年,母親的背被壓得略為佝僂,父親為了賺取更多的錢,卻博得一個「老狐狸」的外號,這些事情,他看在眼裡非常的難過,心裡便堅定一個信念,總有一天自己要將過去未曾得到的一一取到。隨著年歲增加,這個信心越來越強烈。
弟妹們的課業都很突出,這是令他深為高興的。高中畢業那年,他原本無意於參加大學聯考的,找份工作,栽培弟妹們吧!可是後來拗不過父母親的堅持!加上他自己經過一番思考,毅然提早入伍,退役後參加夜間部聯招,他以極為優異的成績考入國立大學法律系,白天便去工作,維持生活費,有時候他還會匯錢回家,貼補家用。這件事情是他時常引以為傲的,他時常洋洋自得的告訴他人,假如沒有他,那些弟妹絕對沒有辦法受高等教育,這個家仍會是在貧困邊緣掙扎的。
畢業後,參加高考落榜後,他便返回高雄,那時師資是相當缺乏的,於是,他輕而易舉的進入學校教書,每天騎著鈴木九十,領一份微薄的薪金,日子仍艱困啊!
高雄加工出口區的設立,為他帶來生命中極大的轉變。一家家的工廠如雨後春筍般成立,大量的勞動人口便產生求過於供,聰明的工廠便想到學校那是最好開發的人力市場啊!就這樣,在美其名為了輔導學生就業的政策下,學生一批一批的送進工廠,他也獲得某些實質的益處,依人頭計算是頗為可觀的。這總是一年才有那麼一次機會啊!
但是,當那家工廠的總務課長想要離職時,曾徵詢他的意見,是否有興趣辭去教職,到生產工廠工作,當然,約略的透露待遇為多少,他便一口答應了。那位總務課長立即將他介紹給那家工廠的日本頭兒,他彷彿記得見面的那天,自己有如一位傑出的法官或者辯護士,以滔滔不絕的口才,唬得日本頭兒一楞一楞的。想到這天精彩絕倫的演出,即使幾年後,他仍會得意洋洋。
為了儘早進入狀況,以求得突出的表現,他花費數倍的時間與精力去瞭解公司的各種作業及有關的勞工法令,他總想著,以自己的聰明不出幾個月自己就能夠找到做好總務工作的竅門。事實上,他是在最短的時間內就瞭解公司的各種作業及大致知道有關的勞工法令。
大致瞭解就足夠了!他是這般認為。憑自己靈巧的思緒及一流的口才,任何事情必定能夠迎刃而解的。何況所有的問題只要在不影響或損失公司利益的大前提下,都是無關緊要的。
凡事都先為公司的利益著想,那就沒錯。這就是他歸納而成的哲學。每當員工提出某項模稜兩可,似是似非的疑問時,他都講出一篇大道理,最後的結果就是讓你摸著鼻子走。譬如說問他上班途中受傷是否可以請公傷假,他就從戶籍地談起,好像審問犯人似的,然後說一些他約略知道的法令,繞了一大圈,為的就是讓你知難而退,不再提出這種問題。他能夠利用這個方法,解決許多多的紛爭,說起來也真的是不簡單了,難怪他時常炫耀自己在這方面的成就。
然而,他卻時常產生孤獨感,總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得到絲毫的共鳴,更別說喝采了,有時候甚至感覺自己的部屬心不甘情不願的和自己站在同一條戰線上,水準多麼地低啊!他都這般認為。於是,漸漸地,他有著一個新的念頭,培養自己的勢力,等自己的班底形成之後,更可以放手去做啊!成就感當會隨之而來吧!
可是,該如何培養自己的勢力呢?自己的班底到底又將從何形成?這才是一門學問吧!部門裡的人數都是飽和狀態,近期內又不可能會出缺,左思又想,一個星期下來,他發覺自己的白頭髮多了好幾根,還好,好歹也想出一個法子來了,那就是──利用職權,以各種方法,譬如說:加重工作壓力,調換一竅不通的工作,最終目的為了造成人員出缺。
他終於達成初步的目的,接下來便登報招人,錄用自己喜歡的人。利用這個方案,他接連安排三位自己認為可以造就的部屬。從那一刻開始,他似乎看到光明遠大前程正對著自己招手,至少能夠時常聽見掌聲,不管掌聲響起原因是什麼,只要是掌聲,就是對自己的肯定,就是對自己的歡呼。這就夠了,因為頭家終究會聽見的。
頭家是神,是無法取代的上帝;他始終這般地認為,什麼管理處、什麼工廠法,呸呸!那些都不放在他的眼裡,頭家的話如同聖旨,永遠都是對的,即使和工廠法相悖,反正工廠法只是一紙行政命令,又不是法律,相悖就相悖,有何關係,頭家的旨意辦不好,問題才大呢!不但無法加薪、升官,甚至於還有炒魷魚的可能啊!所以,每一次奉頭家指示,他都誠惶誠恐,緊張的親自辦理,並且能夠舉一反三的去處理,而後,他都會沾沾自喜,不可一世的長篇大論的說給別人聽,最終都是讓人家知道,他如何如何能幹,如何如何厲害。
最足以讓人樂道的莫過於他長期為公司節省一筆清潔費用,一遇見假日,他必定攜家帶眷的到公司清洗一番,將公司裡裡外外掃得清潔溜溜,這種精神,實非常人夠做到,恐怕在推行「以廠為家」的此時,應當提出來表揚表揚,得到的效果會更好的。曾經有人這般開玩笑的告訴他,他也有同感的說:就是嘛!
就是嘛!為什麼晉升的公告上沒有自己呢?他逢人訴苦一番。每個人都覺得意外但不驚訝,唯有他覺得意外而且驚訝!為什麼?是遺漏?或是過一陣子才會發佈?他相信會再公佈的,自己的名字會出現在公佈欄的!
等!等!痴痴的等哦!他一天都會去看上幾次公佈欄!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他開始注意報紙上人事分類廣告欄,開始寄出履歷表,石沉大海!
林氏電機公司微求「人事經理」的新聞見報後,他立即撥電話找朋友,他知道這位朋友和林氏電機公司的頭家相當要好,如果能夠透過這位朋友舉薦,那麼,豈不是十拿九穩嗎!何況,憑自己的條件及三寸不爛之舌的口才,還會有什麼問題!
如今,終於通知報到了!人事經理!加工區內數一數二的大公司的人事經理!
快!撥電話通知所有認識的人啊!讓每一個人分享自己的喜悅;他這般告訴自己!
拿著報到通知單,他緩緩站立起來!人事經理!敬禮!
2
林氏電機公司是一位歸國學人創立的,頭家因長期在美國從事研究與工作,所
以這家公司的各項制度都是較為傾向美式的管理。阿本仔剛剛進入公司時,頗為不習慣,幾次迎合頭家的語意,卻挨了幾枝軟釘子。那一陣子,神經幾乎都繃得緊緊的,唯恐又做錯什麼事,即使如此,他仍然告訴自己,頭家是會欣賞自己的,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他相信這樣。
慢慢來吧!反正剛來嘛!他一直企圖將日式管理帶入公司。對於現行的一切怎
麼看都不順眼,但是,孤掌難鳴啊!論年資,論對公司的瞭解,論工作經驗,……等等,人事室的每一位都比自己行,所差別的只是自己是個經理,他們只是職員,然而,這點根本沒有用啊!事情做好做壞是一回事,不能依照自己的意思去做才是大事呢?
忽然間他又想到以前培養自己勢力的方法,這確實是一個好方法,於是,他開始處心積慮的調查,每一個人的背景(這點是因為從自己進入公司的由來聯想的),然後老招出手,逼走一個,進來一個。
那時,加工區內有一個非正式的組織,就是幾家略具規模的公司每月聯合舉辦 一次人事主管會報,就這個會報交換彼此間人員需求量、流動率以及作業員待遇等問題,以達成人力市場上的平衡狀況。在某方面來講,此項人事主管會報有著實質存在的意義。但是,對於他而言,參加這個會報簡直浪費時間,管他別家的待遇如何,流動率及人員需求量如何。調薪,那是頭家的事,反正只要奉行頭家的旨意,那就沒錯,所以參加幾次會報,每次他都打瞌睡,後來乾脆推拖有事,拒不參加。
對於大部份的事情,他都是抱著這種態度的;只要是頭家所交付下來的工作,他就會緊張的像熱鍋上的螞蟻,趕緊命令這位,指派那位立即辦理,甚至通宵達旦的加班也在所不惜。然而如果是別的部門送達的事情,他就推三阻四,想盡一切藉口,解釋無法立即辦理的原因,甚至依照自己的意思結束事情的延續,也因為如此,他輕易的得罪了安全室的主任,那位成天「黨國」,「黨國」不離口的主任,「只不知口說與心思是否相同而已?」即使如此,他仍相信那位主任對他是莫可奈何的,對於公司的盡忠,有誰可以和自己相提並論的。
在訂單遽增,公司需要大量用人之際,每一回新人前來應徵時,他都口沬橫飛的介紹工作性質,原本這項工作是由管理員承辦的,但是,他卻深怕人員招募不足,頭家會怪罪下來,所以一有人進入人事室,他就衝出經理室,露出二顆大暴牙,一付阿諛的嘴臉。對於必須從事顯微鏡工作,他再三強調絕對不會影響視力,並舉例待在這兒且從事顯微鏡工作已達八、九年的員工,視力仍保持在1.0之間,這話簡直有鬼,有位員工甚至當面告訴他,目前視力是0.1,令他哭笑不得,但是,每位經過他介紹工作性質的員工,事後都會抱怨當初阿本經理在他們臉上留下過多的口水,真是倒霉。
而公司經理級以上的人員幾乎都是自用轎車上下班的,唯有他,阿本仔,堂堂掌管公司大大小小人事的經理,每天仍僕僕風塵騎著一輛破舊的摩托車上下班,看在眼裡,真不是味道,尤其是經理級以上人員,如果有自用轎車,公司每個月支付一百公里油資及清潔費用,這筆費用該是多麼誘人啊!不能領,未免過於可惜,何況騎摩托車真的有失身份,於是,他開始到汽車教練場補習,考取駕照後,立即向公司提出辦理購車貸款,購車款先由公司支付,然後再從薪資中每月扣回,他終於擁有一輛裕隆二千CC的轎車,每天暢談「汽車經」。
在服務滿一年時,他得知自己的考核,在頭家的批示下只得個C級時,整整發了三個月的牢騷,大嘆頭家未能深入瞭解自己的工作能力。他告訴自己以及一些同事,今後所做的事情,非得讓頭家看到不可,第一件事情是他在辦公室內掛出「忠誠、盡責、敬業」的標語。
忠誠、盡責、敬業;他相信這三點自己都達理想的標準,甚至超越。如果每位員工都能夠像自己這般,那麼公司將會有著大幅度的進步,他時常如此想著。
有一次,好像管理處勞工育樂委員會舉辦的活動,觀音山登山吧!他攜家帶眷,全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全部參加,總共領取了好幾份的便當,隔天,來到公司,他即喜孜孜的高談全家遊玩觀音山的心得,並說那份便當是如何的豐富,自己總共領取了幾份,吃都吃不完,還剩下多少隻雞腿等等,末了還說,可以她幾天不用買菜了!為了節省幾天的菜錢,他還興奮了幾天呢!
最興奮的莫過於憑空撿來一次出國旅遊的機會。那年公司為了獎勵連續七年全勤的員工,特別出資讓那些員工至那霸旅遊四天,原本這件事情的籌辦應該是總務課的工作,但是,他瞭解主辦的人員必定也可參加的,於是,他義不容辭的爭取自己籌辦,而很自然的他成為旅行團的一員,當然,他帶回來許多東西,孝敬頭家以及他的上司。對於自己所屬的員工,曲曲四人,每人紀念鑰匙環一枚。
然而好景不常,他得罪過的安全室主任,一直在搜集對於他不利的事物,逐筆紀錄,等待打擊,扳倒他的一天到來。那時,公司辦理一份員工刊物,由人事室主辦,他時常說,在求學時期,自己亦是寫作的高手,和他同時期出道的季季大家都很熟,只不過後來沒有繼續往那方面發展,否則自己今天也會是一位名作家哩!因為如此,他認為辦理公司的月刊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殊不知,安全室主任卻利用其中一篇稿子企圖扳倒他,告到頭家那兒,加油添醋一番,說什麼煽惑員工消極思想等等。可是,他畢竟是不同凡響的,四兩撥千金的方法,輕而易舉的逮到一位替死鬼,他卻安然無恙。私底下,他總是以嘲笑的口吻說,想要扳倒我,沒有那麼簡單,尤其是像安全室那位呆頭呆腦的主任,門都沒有。
他雖然得以安穩,日子卻開始難過,去掉左右手,以及頭家好像心存疙瘩,處挑剔他的毛病。那陣子,聽說公司將掀起一陣人事大搬風時,他就開始擔心,私底下便去頭家那兒送禮,去廠長家送禮,淚涕具下訴說自己兒女成群等等,直到那位廠長拍胸膛保證,遣散的名單上一定沒有他的,他才稍露笑容的離去。想到,自己的作為,畢竟是有人欣賞的。
此後,在公司籠罩一片陰霾的氣氛下,唯有也仍習慣性的笑著,露出二顆大暴牙。遣散的日子來到了,他忙碌的發放遣散費,送走最後一位時,他才喘了一口大氣。呵!自己仍是穩如泰山啊!
剛喘完氣,剛想完,頭家召見了,只簡單的說一句:你明天不用來了。而後遞給他一張支票。他用哽咽的語氣,痛哭流涕的說著,父母的高齡,兒女的稚小,差一點就下跪哀求。頭家仍是那句:明天不用來了!
走出辦公室,正巧遇見安全室主任,他低著頭匆匆走過,心裡卻想著:不管如何,我比你獲得更多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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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整在家窩了十個月,當一家油脂公司報到通知單寄達時,他立刻迫不即待的拆開,仔仔細細的,一字不漏的低聲唸著,從應繳文件,報到日期,待遇,終於看到職稱了,龍飛鳳舞的四個字──人事課長。
(一九八五年十月七~九日 民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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