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
夜來臨了,星兒稀疏的高掛天空,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街道兩旁的水銀燈,煦和的照耀著。而飛奔的車輛和穿梭不絶的行人有如正在進行對決的劍客,雙方都擺出拚命三郎的姿態,不僅打破夜的寂靜,也增添夜的緊張氣氛,輓歌似乎輕輕唱起,輕輕地──渲染整個天空。
他雙手插在發白的牛仔褲袋裡,拖鞋和地面摩擦得極為厲害,孤單的走著,踽踽的走著,他幾乎已經習慣這種孤單的日子,漫無目的,這邊逛逛,那邊走走,盡情的欣賞──欣賞夜的景色,欣賞各種劍客的對決,欣賞各色各類的姿態,公司行號變化多端的霓虹燈,炫耀般的逼射著;幹──他媽的,是不是欺負他沒有錢,那天中了愛國獎券第一特獎,就把所有的東西都買回去。
夜更深沉了,飛車和行人更少了;有家的人早該入睡,有夢的人也早該入夢,而此刻仍在雲遊的人,都是沒有家沒有夢的吧!他們擁有的只是黑漆漆的天空,失血的天空吧!所以,沒有夢沒有家的人腳步必定是顛簸的。而飛車更加肆無顧忌衝刺,他忽然感到這是一個極為有趣的構圖。衝刺的飛車和顛簸的行人,在黑漆的天空和失血的天空下,劍客的對決越來越見緊張,以快制慢或者以慢制快,誰輸誰贏,似乎立即可見分曉了。沒有夢沒有家的劍客是穩贏的啊!既然沒有夢沒有家,還有什麼可以輸的呢?好傻好笨的飛車劍客啊!緊張呵緊張,高手對決,不用一招,半招就可分出勝負的,快啊快啊!出招呵!呵呵!還有什麼會比這種場面更為過癮的呢?刺激啊!劍客的對決,天空的對決啊!
他的嘴邊忽然咧開一抹習慣性的冷笑,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劍客的對決最好是兩敗俱傷吧!讓天空渲染一些血的色彩,或者迸放一些陽光的花朵,多麼緊張多麼瑰麗啊!對決吧!。
忽然,他的耳畔響起一聲巨大的碰撞聲,夾雜著幾聲哀嚎和許多尖叫。哦!劍客的對峙結束了,天空的對決呢?順著聲音的來處望去,他的內心激盪著,劍客的對決竟然還波及觀戰者,哦!血渲染天空的一角了,飛車劍客啊!幹──他的心緊緊的抽搐著,卻也忍不住地詛咒,這是誰輸誰贏的一場戰事啊!
兩敗俱傷嗎?讓上帝去裁決吧!上帝是最偉大最公正的,可是上帝躲在那裡?上帝居然不見了啊!幹──所有沒有夢沒有家的人都圍靠過來了,看吧!看吧!這是一齣不用門票的戲,盡情的觀賞啊!用自己的心,別在那兒七嘴八舌著,幹──想要怎麼做,何不用行動表示呢?條子來了,量啊量的,幹──人都快翹辮子了,翹就讓他翹吧!江湖路,永無了結的恩恩怨怨,二十年後又是英姿煥發的劍客。幹──有什麼好看的,到公園打個盹,做個人造夢,或者欣賞草叢樹後的風景豈不是更好,走吧!沒有夢沒有家的。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是君臨萬物的上帝,模擬著君主的神情,舉起雙手,咳咳!說什麼呢?哦!對了!你們會是被拯救的一群。哈哈──多麼好玩,可是想了再想,呸呸呸!誰要做上帝,釘在十字架上,那多麼難看的姿勢呵!妨害風化嘛!喂!條子!取締吧!幹──死都死了,取締又有什麼用呢?嗶──嗶──劍客的對決又重新展開了,他的心倏而再度緊緊的抽搐著。
為何還會再有這種感覺呢?渲染天空一角的血蔓延著,蔓延著,多麼美麗的一幅畫啊!摸摸臉龐,渲染天空一角的血竟然濺在自己的臉上,是血嗎?他有點懷疑,拿到口中舔舔看,嗯!鹼鹼著,沒有錯,是血。
血!呵!臉龐有血,手中有血呵!那是一段經過多少時日的往事啊!幹──想那些做什麼,他狠狠的咒罵一聲,血,讓它渲染整個失血的天空吧!然而,他忽然覺鏡片的右上角似乎也有一滴血,眼鏡上的血似乎迅速的擴散著,朦朦朧朧,紅的色彩,血的世界呵!呵呵!不!不要!滾開吧!血的世界,紅的色彩,滾開吧!滾回天空啊!
他想不起怎麼送走了阿母,那時的心境又是如何?只記得那天夜裡天氣好冷好冷,天空黑漆漆的,沒有半點血色,自己心驚膽跳,渾身發抖的衝進屋裡,一抬頭看見那個肥胖臃腫的房東坐在那兒,他默不吭聲,但是房東劈哩拍啦的說了一大堆,而後重重的哼了一聲,調頭就走。那時,他才知道自己就是別人口中的孤兒,才體會孤兒所有的含意,孤兒就必須倚靠他人?就必須進入孤兒院?就付不起房租?幹──這是一個活鬼生存的世界啊!想到自己從小就有那一股倔脾氣,他就忍不住狂笑起來。那夜,他攜帶簡單的衣物和一條補了又補的毯子,以及「神主牌仔」,離開了那破陋的房子。
日子是如何熬過去的呢?仔細想想,多麼地不可思議啊!剛開始以公園為家,有著劇烈無比的膽戰心驚,但是混熟了之後,不過是這麼一回事,沒有什麼了不得!甚至覺得蠻好玩的;無拘無束的日子啊!
這兒的弟兄從事一項令他想不透的行業,他已完全明暸兩性間的種種交易,但是那行業的交易卻是單性間的行為,幹──人真的非常奇怪,各式各樣把戲都有人在搞。他媽的,想到自己那時也曾接了幾個客戶,幹──他就無法承受,都會有嘔吐的感覺。
唯一能夠讓他滿足的,幾個擁有「黑頭仔」飛車的客戶,除了教會自己駕駛飛車,還讓自己親自當了飛車劍客,呵!好過癮啊!幹──來吧!飛車劍客,來吧!儘管殺過來吧!光明正大的對決呵!他橫衝直闖一番,幹──多麼神氣的飛車劍客,刺激呵!而那個客戶卻嚇得直冒冷汗,一副如坐針氈的樣子。他媽的,孬種嘛!根本不配當劍客!難怪血一渲染天空,就趕緊逃之夭夭呵!好幾次,他就故意開的飛快,蛇行一番,多麼有趣啊!有時候他會發覺隔壁座墊濕漉漉的,他更是欣喜萬分。
打從心底開始看不起那些飛車劍客,阿爸、阿母渲染天空的血呢?天空黑漆的,血怎麼不見了啊!每次在霓虹燈炫耀下的街頭漫游,看見來來往往,毫無規則可循的飛車劍客,他就在內心不斷地禱告,開始對決吧!快!快啊!讓血好好的渲染天空吧!幹──一衝動起來,他就忍不住破口大罵!
「神主牌仔」從未離開過他身邊。每次,對決開始發生,他就選擇一個最完美的角度,等待,而血渲染天空的時候,他就拿出「神主牌仔」,喃喃自語,看吧!阿母!看戲呵!阿爸!快!快按下快門,快按下快門,這是最佳角度,沒錯,沖洗出來絶對是傑作啊!這是一張連上帝也會忍不住讚歎的傑作啊!
他一直覺得夜的景象如初戀的少女,散發著無以倫比的媚力。所有的日子幾乎都在夜的景象下進行,所有的日子幾乎都在那種期待對決,欣賞對決的習慣下,別無所求且滿足的渡過。
那個開鐵工廠的客戶好意要收容他,他曾再三考慮,猶豫不決,脫離那種最深最深的黑夜角落裡的生活,突然進入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鉅大的差異,是否能夠適應呢?幹──混到現在,還未曾碰見如此煩人的問題。去他的,想那麼多幹什麼,反正只要到時候有吃的有喝的就可以了,而且,腳是長在自己身上,不適應總還可以再回來啊!
最初的那幾個白天,他無聊地在鐵工廠裡逛來逛去,沒有人理會他,敲鐵聲吵得實在令他心煩,他總是躲進房裡蒙頭大睡,到了夜晚,再偷偷地溜到街頭,溜進公園。
一天,忽然看見廠裡的師傅正在使用電焊,四處迸放的火花,深深地吸引著他;火花迸放的姿態多麼像渲染天空的血啊!紅紅的火花,紅紅的血。他很好奇,為何短短一根如鐵線的東西,竟會迸放出血般的火花,多麼神奇啊!幹──拜託師傅教教自己吧!
天空的血;自從天空失去血之後,多久的往事啊!再三的極力壓制,儘量的趕出記憶。想起那些做什麼?可是,好幾次了,每次總會在即將淡忘之際浮現,幹──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鬼世界啊!
不去想卻又不得不想。有那麼一年吧!自己才幾歲,管他幾歲,只約略記得好小好小,可能是國校二、三年級吧!那年之前,自己友家,有個甜美溫馨的家;有夢,有許多偉大理想的夢。那年之後,自己仍有家,卻是一個殘缺破碎的家,仍有夢,是一些些解不開的噩夢。
幹──他媽的飛車劍客,每次看到飛車劍客轟轟烈烈的對決,他都會激起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對決呵對決吧!管他誰輸誰贏,輸贏的判定是上帝的事!
最重要的是讓血渲染天空!即使只渲染一角。他想起阿爸應該能夠輕輕鬆鬆的處理這個畫面,拍攝出一禎曠古傑作,阿爸是個頗有名氣的業餘攝影家,曾經參加好幾刺引起爭議和好評的寫實風影展。可是,阿爸再怎麼厲害,也無法拍攝出自己渲染天空的超寫實傑作!所以,阿爸將自己躺成一禎傑作,血渲染天空的角度配襯阿爸自己──動感的渲染的血和靜態的抗議的人物,構成的畫面是曠古不朽的啊!
大貝湖,澄清湖,幹──提起澄清湖,他就滿腹怨懟。澄清個屁啊!阿爸如果不載自己到到澄清湖拍照遊玩,就不會這樣了,他媽的飛車劍客風馳電掣,神氣什麼呢!那個該死的紅綠燈,鬼十字路口啊!為何紅燈代表安全,有了血才安全嗎?為何綠燈並不安全?這是一筆應該如何算才算得清的帳呢?對決發生的剎那,他自己高高斜斜的彈了出去,摔倒在地,似乎還聽見阿爸痛苦哀嚎的聲音,而──他媽的,什麼樣的鬼世界啊!那──後退──狗娘養的飛車劍客竟然後退,輕輕一聲,血渲染天空啊!而後飛車──噗──急速的飛馳而去,路人卻漸漸圍靠過來,噗──走了,否則自己,呵呵,否則自己也逃不過渲染天空的命運!
在病床上,足足的躺了將近三個月。阿爸是背著心愛的照相機走的,那個飛車劍客也走了,沒有人知道來處與去向,唯一能夠肯定的,飛車劍客仍然逍遙的和世界對決吧!那麼,誰來付清這昂貴的醫藥費啊!還有那筆費用頗鉅的安葬費啊!阿母的積蓄加上阿爸同事的樂捐勉強可以解決,可是日後的生活呢?誰說的,勞工真的神聖嗎?從建廠伊始,技師阿爸就待在那兒的,然而撫恤金呢?幹──一毛也沒有,也沒有勞保的給付可領,那是一段難以抹滅的往事呵!瘦弱的阿母更加瘦弱下去,那種以淚洗臉的日子,在當時自己小小的心裡劃下一道深刻的痕跡。狗娘養的飛車劍客啊!有種,有種呵!有種的話何不集體轟轟烈烈的對決呢?劍客,中國劍客的精神是否完全遺落了,古代江湖劍客那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悲劇色彩是否完全消失?劍客,他媽的一走了之的飛車劍客,幹──
他一直無法貼切的瞭解那一段話。有天夜裡,習慣性的躺在公園的椅子上,聽到幾個年青人在聊天──從農業時代到資訊時代,人的得失是很難估算的,但是至少人已漸漸失去人性──單純的說法就是資訊取代情感。幹──狗咬狗,人吃人的世界啊!自從成了孤兒寡母,親友就躲避痲瘋病患一般,幹──親戚,錢親而非血親,朋友更是甭談了。他想到那時自己還幫忙阿母做一些代工的物品,飽一餐餓兩餐的日子呵!幹──自己總算活過來了,而阿母啊!以淚洗臉,想念著阿爸!
又是飛車劍客的傑作啊!阿母的姿勢竟然和阿爸如許的類似,「逃之夭夭的飛車劍客啊!何不和我對決!」他發瘋般的嘶吼、狂叫、亂罵,他忘不了那一群看戲人的嘴臉,人呵人,看戲吧!上帝也會忘記自己裁判的身份,看得入神了!看戲吧!上帝允許的,呵呵!去他媽的上帝啊!
戴上墨鏡,他覺得使用電焊的快感完全消失。他將墨鏡丟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四處迸放的火花,呵……多麼美麗啊!就好像那永不乾涸的血一樣美麗的渲染,渲染失血的天空,渲染孤獨寂寞的世界。那幾天,眼睛總是好難過好難過,師傅說,用硼酸水沖洗會舒服一點;他沖洗過後,仍然覺得怪怪的,只好七早八早的閉上雙眼,在胡思亂想中,糊里糊塗的睡去。
和那一群生活在最深最深的黑夜,徬徨街頭,無所依歸的弟兄們,漸漸地完全分手。這一段日子跟隨師傅學習更多的工夫之後,他發覺自己心裡開始有了難以言喻的負擔,這是以往沒有過的經驗!師傅很熱心的將所知道的一切教導自己。幹──這種生活隔得好遠好遠了,阿爸、阿母在那裡啊!在那裡?他們的身影呢?怎麼越來越模糊啊!阿爸、阿母,別走,別走,天空別走──天空不見了──失血的天空不見了──
失血的天空不見了──多麼怪異的一件事啊!跟隨師傅工作一整天下來,他累得連動都懶得動一下,便呼呼大睡,睡夢中是否曾經看見天空,根本無法知曉:而一覺起來,陽光已洒在屁股上,日子就這般周而復始的過著。夜的景象,飛車劍客的對決,血渲染天空一角等等都離開生活的軌道了,除了鐵條的造型,電焊與氣焊的火花之外,天空不見了,「神主牌仔」的字跡越來越模糊啊!
師傅終於告訴他,可以出師了,幹──出師是什麼?又有什麼用處?出不出師有何關係,反正老闆又不會趕走自己!
然而,那個喜愛單性間交易的鐵工廠老闆,也將自己的血渲染了整個天空,失血的天空為何這般的貪婪啊!為何再多的血渲染,天空仍然是黑漆漆的啊!不是飛車劍客的對決,而是劍客的對決,條子說是價錢的關係才被捅上那一刀的。呵,阿爸!看吧,這是另一種對決的傑作!快吧!快按下快門,阿爸,這會是一張你從未見過的傑出啊!拿出「神主牌仔」,喃喃自語,忽然想到「神主牌仔」上面的字跡越來越模糊,阿爸是否還看得見,聽得見呢?
血渲染天空再度發生在他的腦海裡,他又想起夜的景象的誘惑,飛車劍客的對決是多麼地刺激啊!鐵條的造型太過單調,電焊與氣焊的火花太過虛假,怎比得上飛車劍客對決時,那泉湧噴洒的血渲染天空的真實啊!於是,他又回到最深最深的黑夜,徬徨街頭,無所依歸的那群弟兄那兒,弟兄們都不見了,一連幾天,他都孤單的守著黑漆漆的天空,守著喁喁私語的公園,他們呢?躲到那兒去了!
每一個夜的來臨,他都會孤單的走在街道上,等候飛車劍客的對決,等待血渲染天空的傑作,然後回到公園打個盹,如同今夜,此刻他正盡情的欣賞草叢樹後的風景,忽然他覺得有人輕輕地拍打自己的肩膀,抬頭一看,整個人都呆住了,哦!原來是條子,幹──多麼倒楣!
在條子局裡呆上一晚,隔天,他就被移送法辦,二十幾歲了,幹──罪名令自己感到莫名其妙,一直無法理解的,幹──誰知道服兵役的日子啊!幹──家在那裡──
從一根根鐵條望出去,天空越來越黑,越來越黑,他想著阿爸阿母,想著鐵條迸發的火花,想著大地對峙的血染的天空,想著那些對決的劍客……
(一九八三年六月二十五日民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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