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3-15 10:06:32古大俠

天倫淚

 

 

那年秋天,我還在海軍艦隊服役,不平穩的風浪使我也極端的不平穩,終日昏沉沉。然而,我依舊深深地迷戀著大海,海上的一切都具有某種強烈的暗示意義,我的胸襟與整個宇宙空間相連接相契合,這種頗難形容的享受,使得世俗的種種紊雜不復存在。偉大的人世間啊!

在一次海上操演歸來,幾封被積壓多時的信箋終於送到我手中,我知道其中一定會有女友寫來駡我,為何久無音訊,明知如此,我還是先睹為快,這種心情畢竟是很微妙的,我想許多人都曾經有過。

家書是必定會有的,我打算留到最後拆閱,因為裡面的內容不外乎那些令人受不了的叮嚀。而當看完友人寄來的「互助啟事」時,我的心與外面海浪拍堤的節奏同步,那個削瘦的身影浮現眼前,他怎堪再忍受病魔的折磨,一股衝動,促使我想去深望他。副長說軍艦目前是待機中,人員不得遠離。

我忽然想起那封未拆的家書……

 

 

 

自小,和他就是鄰居,雖然屬於這個家庭的事件層出不窮的傳出,我却一直不認識這個家庭中的任何一位。

他的母親是有口皆碑的。那年,他的父親因胃出血離開這個家庭時,排行老二的他年僅十歲,兄長也不過十四歲而已,最小的妹子更是只有六歲,小弟八歲。面對此種情況,他的母親忍住自己內心的哀慟,她知道絶不容許自己過度的哀傷而倒下,唯一的念頭是挑起這副沉重的擔子,堅強的站立,以自己的双手扶育兒女長大成人。

然而多乖的命運緊接而來,在一個傾盆大雨午后,補習完畢的他,急急忙忙地趕著回家。紅綠燈路口,一輛飛馳的野狼一二五撞上他後立即掉頭而去。路人急忙地將他送到醫院急救。

消息輾轉傳到家裡,母親驚吓的差點暈倒,抑制自己心神,立即趕到醫院,斯時,他仍末脫離險境,毫無知覺的躺在加護病房。彷徨無依的母親,目睹此種情況,彷彿萬念俱灰,生機渺茫,每一想到熱淚盈眶,尤其這個兒子是這般的聰明,每一學期都是全班第一名啊!如今──怎不想盡辦法挽救呢!

一個信奉耶穌基督的友人帶她進入教堂,告訴她,虔誠的禱告吧!上帝會庇祐妳兒子平安的。於是,母親似乎得到一絲希望,即使微弱,總是希望啊!在一片汪洋的大海,獲得一塊破碎的木板也是異常珍貴的。她開始捨棄裊裊繚繞的三支清香,天天時時分分秒秒,祈求上帝,賜福兒子,早日康復。

危險期終於脫離了。這不能不說是種奇蹟,是誰創造了奇蹟?在傾盆大雨中,一個稚弱的生命,被衝力極大的摩托車撞個正著,居然沒有腦震盪,沒有一些些不良的影響。母親歡呼的聲音不絶於耳,她恨不得廣播兒子痊癒的信息,順便為上帝的福音做見證。此後,她逢人便訴說上帝偉大且神奇的力量。

兒子的生命是上帝重新賜予的。她開始完全否定燒香拜拜的種種一切,徹徹底底的篤信耶穌基督了,凡是發生在她眼前,美好的事物都是耶穌基督恩賜的,倘若逢到挫折,就安慰自己,那是主對自己的一種考驗,不可灰心氣餒。上帝是我們的主人;這是她每次談論耶穌基督時的最終斷語。

這份絶對崇拜的心是否幾近走火入魔!誰也無法輕下斷語。因為她的家庭自此平平安安的渡過。只是兒子的身體,經過車禍後變得非常贏弱,為了使得兒子健壯,儘管家裡再貧窮,再困苦,她仍是咬緊牙關,買補品,禁這忌那的,幾乎可用無微不致的照顧來形容了。

讓她感到慰藉的兒子課業仍然非常的優秀,保送初中,直升高中。這樣的兒子豈能不讓人憐愛,不讓人將所有殷切的期望自自然然地加諸其身呢!
 
只要有一個傑出的兒子,這就夠了。

有關他小時候的這一段故事,也是日後方才得知的,因為聽到的都只是概念性的陳述而已,加上為了不致扭曲於他一生所發生的種種,我唯有毫不誇張,毫不考慮戲劇性的需要,或是通篇結構的張力,唯有真真實實,平舖直述的寫出了,我永遠懷念的友人,以及永遠敬愛的母親。

 

 

對於初戀,總是令人惹起無限緬懷的,不管戀愛的過程是濃或是淡,是甜或是苦,一切的一切都會自然而然的化為美好,變得毫無瑕疪。人類就是這般奇怪地生存的,簡直可用莫名其妙形容人類某些思想,其至一些行為,有時候也根本無法以理論或者習慣解釋的。

那年,他時常談起高中時代,同校的傑出女孩,那是他的初戀,該無庸置疑的。每當他一談起這個女孩的種種回憶時,必定口沫橫飛,滿臉歡愉,話不絶口。他所說的一切是那時期我從未接觸與經歷過的,簡直令楞頭楞腦的我羨慕不已,我心想著,他似乎是一座遙遠的神,多麼地厲害啊!我會有那麼一天嗎?對於異性的種種夢幻,從那時期起,才漸漸地在我心底滋長,然而,何謂真正的情感,則是畢業多年後,在社會翻滾中慢慢體會的。

那個女孩所引發的故事却在他的生命史上佔有極大的份量,我深信。

高中階段的年齡是屬於夢幻的,尤其是環境的變遷,家庭的苦難,以及對於文學的鑽研,寫作的冥想,在在使得他顯現出格外的早熟,那副抑鬱的愁容,略廋的臉頰,架著一枝黑框眼鏡,讓人一望即知,他有過多悲觀的思想,時常可以聽見他引用尼釆的一句話──痛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但是他自己却莫名其妙地既不快樂却又悲觀,不瞭解他的人都覺得好荒謬,可是他的幾位摯友都瞭解,他是一個極端執著唯美的人,一直冀望著一份唯美的情感發生在他的世界。

這一天終於讓他盼到了,或許這就是緣份吧!只是那麼不經意的望了一眼,在放學途中,清純的影像立即深深打動他的心扉,就是這樣的女孩啊!不祗一次他在自己心裡呼喊著,呼喊著女孩。

傑出的女孩必定都是引人注意的。應該說傑出的人都將是受人注目的。他的文學造詣在校內是大家公認的高手,無人出其左右,每期校刊都會出現好幾篇。而那女孩是許多同學口中的才女,班代。基於這些原因,他毫無困難的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去追求這份情感。

他的自信心讓他充份地發揮自己的長處。所有展現在那女孩眼前的都是那麼地突出,相惺相惜似乎變成天經地義的事情。他開始發覺自己生存的價值,對於生命也莊重的給予肯定。幸福的人兒,他時常這般告訴自己。既往的哀愁,家庭困苦的煩憂,都一一揮灑而去。每一個日子都充滿著瑰麗的期待,多麼富有生機的世界啊!

每一個人的轉變,最能感受發覺的莫過於至親的父母,這是天性的使然。他的眉梢洋溢著喜悅,並未能瞞得過母親犀利的觸覺,母親當然比任何人都高興,這一陣子兒子的蓬勃現象是未曾有過的,到底是為了什麼?什麼因素呢?多次透過摯友的口中探詢,她方才知道是那麼一回事。只要兒子能夠時時刻刻展顏,即使必須裝做毫不知情,她也心甘情願蹩住自己一睹那女孩的盼望,然而,她却殷切的期待兒子儘快的告訴自己或是將那女孩帶回家裡。

大約是三個多月的盼望吧!在一次晚餐中,他終於談論到那個女孩。那個女孩開始正式成為母親與兒子間重要的話題了。每次的談論,兒子總是神釆飛揚,興奮之情表露無遺。她却免不了隱隱約約的感到擔心,當最惡劣的情況發生時會是如何演變?誰有勇氣收拾殘局?兒子的世界只是那個女孩啊!

於是,她更為迫切的希望早日見到那個女孩。在每次的談論中,她都向兒子提出,何時讓母親看看那個女孩到底多漂亮多完美。兒子却總說道有機會的話。見面的事情就這般地拖延著。

是否不願意讓我瞧瞧?是否並非你所形容地那般漂亮那般完美……或是擔心那個女孩會嫌棄我們。這是母親在毫無辦法的情況下,想出的逼迫方式。兒子終於說出原因,只是為了那個女孩的個性較為內向,不習慣去別人家裡。最後兒子說道和那個女孩約在火車站出口處碰面,屆時,母親大人自行冷眼旁觀,打量一番吧!

她終於如願的看到那個女孩,確實是個非常不錯的女孩啊!雖然是躲在一旁觀看,但是第一眼的感受就已那般地令人深深喜愛,那是一個家庭教養非好的女孩,她深信,兒子的眼光確實很獨特,難怪會著迷至此呢!

日子的飛逝竟是這般匆匆,兩人在課業的討論砥勵,同遊名勝風景中渡過,所有飛逝的日子都是歡樂聲串成的美麗的詩篇,再見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所有的美麗似乎都是短暫的,那個女孩的家人發覺他們人的交往後,非常忿怒,極力反對,只因為彼此都還在學,以及那個女孩的家人非常重視門當戶對的觀念,就這麼散了!那個女孩是很乖巧的,絲毫不敢抗拒家人的決定,湊巧是斯時他因嚴重的胃病無法繼續應付繁重的課業;必須辦理休學。真正的分手啦!像一陣烟霧,禁不起風吹。雖然他的內心已深深地刻劃那個女孩的一切,母親也想盡辦法,透過關係及親自登門拜訪遊說,試圖挽回兒子和那個女孩之間的情感。可是,一切努力都徒勞無功。這段戀情至此成為双方心中難以忘懷的故事,結束了。

結束的是戀情或是故事?母親一再叮嚀他,多加注意自己的身體,反正還年輕,如果兩人有緣,將來還是有機會在一起的,否則,日後也不難找個更適合你的女孩啊!

他只能苦笑著,無法多說些什麼,心裡的難捨豈是三言二語即可割捨的啊!時常聽到許多人瀟灑的說抛棄就是抛棄,說分手就分手,他深感懷疑!情感這個東西,能夠隨心所欲的施與捨嗎?廉價的情感啊!然而,自己卻無法做到!又能奈何!

看著他的無語,緊皺眉頭,母親察覺到,說什麼都將是多餘的,內心不禁湧起一股濃濃憂戚,自己的兒女怎能不瞭解,他已真正付出自己全部的情感了,那心口上的一道傷痕將永遠成為無法消失的疤了,唯一能夠改變的,也只是讓時間將這段情淡化成一段美好的回憶,即使是疤,也是美麗的。於是,母親時刻默默地祈禱上帝,賜福兒子,不要讓他再受折磨與苦難,不要再讓這個家庭陷入無邊的低潮。

而他是完完全全地變了,在熬過一段好長好長時間的沮喪後,他變得有點頑世不恭的味道,喜歡隨便找女孩,似乎將情感當成一種遊戲,又有誰能夠瞭解,他遊戲的態度是為了更加妥切的隱藏自己的情感,他並不在意他人是否能夠瞭解,反正這是最好的方法,對自己。

母親看在眼裡却苦在心裡。

 

 

那年,我放棄了就讀高中的機會,這個決定是對是錯,至今仍然難以論斷的,反正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命運在安排著。進入專科可說是改變我的命運的開始吧!居然會和他同校又同班。而如今想來,對於自己的改變,不再對生命茫然,不再感到內心空空洞洞,只要得到這些,即使會失去更多,都是值得的。

休學後的他,大約經過一年多的調理,逐漸康復,然而面臨學業的問題,他却不免想到自己的年齡,已是老大不小了,何況自己恐怕也無法負荷激烈的大專聯考的競爭,幾番思量,考慮,於是便決定重新參加五專聯考,開始過著和自己心性迴異的學生生涯。

我是深感驚訝的,在發覺和他是同班同學的刹那,我幾乎不敢相信,想不到竟然會和我家附近的風雲人物同班啊!在所謂「人不親土親」的自然心態下,彼此間極為自然的熱絡起來,成為無所不談的好朋友。爾後,我會深陷在文學天地裡不能自拔,就是受到他的感染與薰陶,此乃題外話,不談也罷!

真正全盤瞭解他和他的家庭就是從此開始的。在我的觀念中,總認為他是一極為能夠克制自己,能夠妥善處理週遭所發生的任何事,這樣的一個人,我這般深信

而他似乎尚未從過去的陰影中掙脫出來,仍在有意無意當中,顯露出遊戲的態度,第二次的情感風暴就這樣般湊巧的揭開。

那時期的我們,只要是星期例假便大夥四處亂逛。有一次在一處遊樂中心的電梯裡,只有我們幾個人和電梯小姐,也不知道是誰先發現的,告訴他,你看,那位電梯小姐長得小小的,好可愛哩!他便忍不住轉頭瞧瞧,而後,眨眨眼,意思是説──看我的吧!

他單刀直入的問那個女孩的姓名,反正閒著無聊嘛,能否知道都不太重要。意想不到的是那個女孩回答了,搭訕的話題是說不完的。就這樣,那個女孩進入我們這一群的生活圈子。

說實在的,可能是和我生長的環境有關係吧!觀念上,我總是較傾向保守,而在某些方面更無法擺脫道德教條的束縛,所以欣賞的角度,也較傾向於純靜、略帶古典韻味的女孩。對於那個女孩,我打從開始便沒有任何好感。於是,我總會忍不住的叮嚀他,勸他,那個女孩太過活潑,生活也過於散漫,這種類型的女孩和他太不相襯。我是無法蹩住自己的想法啊!他怎麼急著將自己的感情付出,一旦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那未免過於可怕啊!

他始終說他知道,知道?事實上,他竟然無法知道,他的心裡是持何種想法?何種態度。認真?玩玩?或者是……

那個女孩的生活背景是很複雜的。母親在她幼小時,便改嫁了。而繼父却又過份嚴厲,所以從國中畢業後,她就藉口在外工作甚少回家,她工作過的場所却偏偏都是那些龍蛇混雜,容易迷失自己的地方。站在道德觀點上來看,我們是有必要付出一份愛心,關愛她,引導她走向正途。

但是,自小即在社會中打滾的她,不到十五歲,就和男人有著不清不楚的關係發生,而且生了一個女兒,那個女兒却又成為她的妹妹,在戶籍資料上,呵!多麼複雜且又亂七八糟的關係,以人性自私的觀點來看,我們又何必淌進這渾水,何況人性難料,屆時是否會跳進別人設下的圈套裡,誰也不敢預料。而他是因為一時的衝動,沖暈了頭嗎?他怎會沒有這種心理準備呢,不可思議啊!我心底認為成熟的男子。

 

 

當他和那個女孩正如火如荼在一起時,母親竟知道了。我非常感到訝異,那一瞬間,我真的嚇了一跳,當場愣住!咦!她,怎會知道?我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她的詢問!

沒有怎樣啊!只不過大家偶爾在一起聊天罷了!我只能打哈哈地說著,並非我有意隱瞞,而是,我無法背叛我的友人,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主在冥冥之中都會指引我的。他的母親娓娓道來,所有的事情她都知道,別想幫他隱瞞,她說她也知道,那個女孩的生活背景頗為複雜,根本不是什麼好女孩,希望我能幫助她,多勸勸她兒子,少和那個女孩在一起,因為聽說他們兩人的進展非常快速。

勸!從何勸起,我不知道?情感的發生與契合,是多麼地微妙與不可思議,絕對無法以常理斷定的,如此將如何去勸呢?何況,有用嗎?他是一個主觀意識多麼強烈的人啊!順其自然吧!我真想這般告訴母親,却說不出口,母親那殷殷切切的眼神,誰忍心讓她失望呢?我只能勉強地點頭答應,並請她放心,自己的身體多加保重才是要緊。

然而,她接下來的話却讓我大吃一驚,她說她怎能夠不操心,因為她親自到過那個女孩家裡,和那個女孩的父母親談論許多關於那個女孩的事情。天下父母心,父母親怎可能故意捏造壞話傷害自己的子女呢?她說她怎能夠不操心,兒子和那個女孩的種種自己都是那般清楚啊!

天下父母心;是的,也唯有為人父母者,才會多操那一份心。然而,男歡女愛是多麼天經地義的事情啊!為何為人父母者都硬要插上一腳,而無法從旁引導呢!我實在想不透,這是愛嗎?母親錯了嗎?這個判決歸上帝吧!

 

 

他的母親因事北上。那天,到了他家門口,我正覺得奇怪,那個女孩怎敢來到他家。哦!原來是母親到台北去了,儘管如此,我還是擔心,將他拖到一旁,告訴他,別讓那個女孩在家裡住太久,儘早離去,否則,讓母親回來時撞見了,後果將是不堪設想的。

我是庸人自擾嗎?他却輕鬆地要我別窮緊張,並說母親說好要到台北一個星期,總不會突然趕回家檢查吧!沒有那麼湊巧的事情吧!好意心領了。

倔強的個性映照在他的臉龐上,過瘦的容顏顯示出他身體的孱弱,也顯現他的斯文,令人不由得不感到心疼,他原本應該是英俊的,傑出的,假如他能夠再胖一點點的話,偏偏上天賦予他的只是如此,我想說什麼,却又不知從何開口,畢竟他倔強的如一塊頑石。

我的沉默被他一聲聲的乾笑打破。我自己會圓滿地處理這件事的。是嗎?我是深信不疑的,論年齡,論情感的經驗,他都比我在行,我所指的只是朋友立場,提供一點點淺見,而理智的處理這段情感,不過於意氣用事,尤其他的母親賦予他的關愛,絶非外人所能想像,這樣的母親,含辛茹苦,換得的不該是孩子的打擊,如因逞一時之快而傷害到一個無所企求於兒女的母親,這樣,生生世世都將無法心安啊!

可是,他却激動地說著,能夠撇下那個女孩不管嗎?她是那麼地可憐,那麼地無辜,自己怎能薄情寡義呢!靜靜地看著他,我多麼希望能夠看透他,他是多麼地善良,一心一意地不希望他受到傷害,然而,他是否想過自己的母親操勞至今,為的是什麼?我想他是想過,否則,他的臉龐怎至於扭曲。

我似乎是個亳無情感的人,冷冰冰地告訴他,這件事情絶不可能有著兩全其美的辦法,娶她,姑不論母親是否反對,憑一個在學學生,那有能力養家。如果休學,沒有文憑沒有背景,又無法負荷粗重之工作,自己謀生都有困難了,遑論養家,最後,我下了一個結論,希望他能長痛不如短痛,拖,並非是辦法。

一談到快刀斬亂麻,他就不願再談論下去,立即轉移話題,我却很不識相的進逼著,每次看到她母親悲愴的拜託,那無助的眼神,使我難以拒絶,誰無父母呵!

而他的唇邊緩緩展現一絲絲苦笑,無語僵持著,似乎訕笑我的多管閒事,平靜的心忽然昇起一把無名怒火。該離開了吧!再說下去有可能發生衝突。

走出這幢破舊的日式公寓,迎面而來的是熱烘烘地的火球,照得我兩眼昏花。呵!陽光雖然那般浪漫,却仍保有一份含蓄,我忽然想到他和那個女孩的關係,想到他的母親為何這般堅決地及反對這件事情。看看陽光,我彷彿頓悟了隱藏其間的道理。

陽光下該能讓人清晰且有條理的思考一些問題。

 

當我再次的進入他家時,我立即察覺氣氛極為不對勁,濃濃地火藥味散佈,那個女孩低著頭,坐在榻榻米上不語,而他緊繃著臉向我訴說他的不滿,母親憑什麼到人家那兒,將那個女孩批評的一文不值,何必這樣做呢?又不是兩三歲的小孩了,怎會遭受引誘,何況自己絶非小白臉,更無那麼大的魅力。母親未免將自己的兒子看成多麼了不起似的。

我所能說的都是老生常談。母親會那樣做,也是無可奈何的,她既然認為那個女孩不理想,而兒子又不聽勸阻,那麼,只好逕自找那個女孩談了,如此,能怪母親嗎?

他的臉上充滿著無奈,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所有隱瞞的真相都必須攤開來說清楚,他終於說出自己必須娶那個女孩的原因,懷孕了啊!多麼令人難以相信的事實,我偷偷的瞄了那個女孩一眼,那麼瘦小的女孩,約一百四十公分多一點點的女孩,怎能生小孩。那時的想法往往是幼稚的。

母親是否知道?我詢問著他,他忽而搖搖頭,忽而點點頭,這些莫名其妙的動作顯示著他心裡的煩躁。

煩,都是自找的。忽然一句句蒼老的聲音自門口傳來。是他母親,那乾癟的面孔,急速地映入我眼簾,十幾年來她以孱弱的身體,獨力撫養四個幼兒,耗盡青春,而眼看一個個已漸漸長大成人,即將能夠自立自足時,却又發生這種事情,一想到這些,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那一顆顆珍珠滴在我心。

選擇那個女孩,就得失去母親。誰能做一個公平公正的裁判?母親總是說,再怎麼做都是為他好,母親的眼光永遠都不會錯的。兒子的心却吶喊著、抗駁著。

是上帝錯了嗎?

 

 

畢業後,我立即束裝北上基隆實習,北上的那晚,一向難得出門的阿爸阿母特地到車站送行,火車開動的刹那,盈眶的淚水終於忍不住,多麼濃厚的親情啊!我是幸福的。

基隆的日子始終在陰雨綿綿中渡過。關於他的消息都在間接中獲知,聽說他和那個女孩祕密訂婚,聽說他們終於向母親妥協,分手了,聽說母親帶那個女孩去墮胎,聽說那個女孩嫁人了。這件事情總算是塵埃落定,不知道這個結局是錯或是對,反正幕落了!

在某次南下回家的日子,到了他家,他正巧不在家,而我却在他書中發現二段:

──一般人就如此.僅從事物的輪廓去評定其意義和價值,他們從未想更深一層的

去透視他、瞭解他,而且還振振有詞,似乎對這些事物發生的前因後果瞭如指

掌,呵!他們的眼光何其膚淺,他們的想法何其幼稚,他們的作法又何其可笑

啊!

──得與失相形之下,我發覺失去的多,而獲得的少,固然如此,我仍須衡量事態

的輕重而做,最後的決定是外界的壓力愈大,而我的原則也就愈不易改變,我

要用積極而又具體的方法去解決問題,人云亦云的作法是可悲復可笑的。

看到這二段話,我又不禁思考著,那個女孩真的是很複雜嗎?我不知道?

 

結束實習後,不久,我便上船服役,天天面對大海,海上的一切使我深深迷戀,即使如此,每當看見飛魚向著大魚搏鬪,只為了看看海裡之外的天堂,我就會想起他;每當看見成群的海豚,在大海中嬉戲,我也會想起他,我摯愛的友人,在苦難中成長的家庭,我幾乎時時刻刻惦記著,祈禱著,幸福之神的眷顧。

 

 

即使是那些令人受不了的叮嚀,收到家書,內心還是充滿温暖。我立即捎回一封短箋,,希望家人將錢送去給他,我能付出的也只是微薄之數。在軍艦另一次靠泊時,方才得知,他家搬離那幢岌岌可危的日式公寓,而他經過一陣子的住院治療,稍有轉色,現正回家休養中,呵!願主賜福他吧!

那段時間,和我相戀二年的女友時常代我探望,告訴我他的情況。我是以這個友人為榮的。退役後,熬不過女友的纏鬧,不久,我便宣佈訂婚。就在日期甫一決定,我的另一位友人在一個夜晚匆匆趕來我家,告之他舊病復發。那年秋天,他却無法拖過,秋高氣爽的季節。

我是深深遺憾的,不能見到永遠的友人最後一面,本省習俗使我必須長期抱此遺憾了!

他走了,年輕的生命。我却終日仍和生活搏鬪,每次看見和樂的家庭,日子再苦,我仍感到自己是多麼地幸福!天倫之樂是任何代價也無法取代的。

 

而在養兒育兒的過程中,我總會想起他,母親,以及……愛!

愛在我心顫抖!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五日記英年早逝的友人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十九──二十日民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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