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八年抓住春天的尾巴，我寫下停筆近十年來的第三篇作品，其實嚴格講起來也不能算是文章，只不過抒發個人的一些想法罷了。雖然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作品，但是卻是我親口答應我生命中最後一個女人，要寫三篇稿子給他的承諾，基於這樣的原因，那麼事情就變得相當重要了，我不斷地鞭策自己務必完成，讓一切留下完美的句點。

終於開始寫下第三篇了，心頭的沉重依舊，越是思慕越能強烈地感受生命底層的呼喚：誰是我生命中的女人？我漂泊的靈魂一直在等待生命中的女人啊！是你？是他嗎？我不知道自己鮮血淋漓的心靈是否還能明確的傳達自己的愛慕，那是毫無齷齪雜念的愛慕，止於心靈，止於言語而已，會有這樣的女人去相信一個不怎樣的男人，如此單純的想望嗎？有這樣的女人嗎？如果真的有，也未免太傻了，所以真的沒有吧！我卻仍痴痴地盼著，盼著生命中的春天到來！

親愛的，你是否聽見我的呼喚！

1

親愛的，雖然此際可能是我今生面臨的最為巨大的風暴了，但是我的內心仍然相當的平靜，即將五十五歲的男人，還有什麼事情或問題無法面對的，即使如生命的將會遭受重大劫難，我也只會淡然處之，迎接他的到來。

幾年前，精研紫微斗數的友人一時興起，為我排了流年，他說四五十歲之際，我必須好好注意自己的肝肺功能，否則……。當時，我只是笑笑。不論命理之述是否準確，即使準確，我也會坦然接受。如果說我的生命在五十歲之際隨時都有可能消失，那麼我想至少自己應該用心開始著手整理自己的一生了，不是為了留給誰，而是能夠審視自己是否虛度此生，否則，像我這樣平凡無奇的男人，庸碌的一生實在是無須掛意的！

春天即將走過了。這個春天是值得特別記憶的，親愛的，我終於將自己的愛慕做了徹底地傾訴，我必須正視自己的日子，假若我仍讓這個春天這樣走過，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等到下一個春天的到來。親愛的，我想我有必要將自己的生命在這個春天寫下註腳，儘管，我瞭解你會有何種反應和我會獲得何種下場，我認為我都必須勇敢的去面對。你説都幾歲的人還有人欣賞，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高興，你說我們都不能……親愛的，我都知道，因此，儘管晚春過後，我將以冷漠之姿，孤立自己，塵封自己的愛恨情仇和喜怒哀樂。悲喜都在彈笑之間，稍縱即逝罷了！

縱使有人會嗤笑我是一個失敗主義、悲觀主義或者頹廢主義者，我也會欣然接受的。我的失敗、悲觀以致頹廢，似乎和我的一生緊密的結合在一起。親愛的，在那個過程裡，我始終尋尋覓覓一份讓心靈沒有遺憾的依託，你知道我絕非是一個拈花惹草的人，更不是一個縱情重欲之人，然而到頭來，我總是將自己搞得筋疲力竭，了無生趣。

尤其是你的必然離去，親愛的，那註定是我今生最為致命的痛，讓我深切的醒悟自己的猙獰和無知，雖然我早已臆測到有此結果；雖然我毫無悔恨自己所下的決定；雖然我至死仍將你種植在我殘餘的心底；雖然你給予我的仍是種種甜蜜和溫馨，但是，對於我而言，這個巨大的風暴已經徹底的摧毀了我對人世的依戀和夢幻以及期待，親愛的，這樣的後果卻是我未曾料及的。驀然回首，你真的是我生命中等待的女人。

我實在不想為自己的行為多做辯解。那是毫無意義的。在我十餘年前所寫的十二篇「寫給情人的一封信」裡，我曾完整的將自己的情感與理念表露出來。親愛的，許多人問我情人是誰？情人在我內心底層，我卻無言以對，我總以為此後我不可能再做任何文字的描述了，因為，再多的文字根本無法替代我心中無助的吶喊，無法解決我對人世依戀的絕望，我只想到今生能夠盡完責任就已經很好了，不想再有多餘的想法。

親愛的，我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嗎？曠野獨行，我真的像一隻狼嗎？一九七九年之前的那段歲月，我毫無自主的順從每一個能夠支配我命運的人，在許多人眼底，我是一個乖巧聽話的人，不具半點叛逆性，只知道，一天過完又一天，一天過完──

2

親愛的，一九七九年之前，我真的是一朵溫室中的花朵。生長在一個不是富裕的家庭，我卻受到層層的保護，讀書是我那個階段唯一的工作，除了讀書，還是讀書。我走在家人為我安排的每一條路上，不必多做選擇，也無法思考判斷自己的興趣為何？方向為何？未來如何？

親愛的，那個時候的我，完完全全沒有融入群體生活中，我變得非常的懦弱、木訥，我只能以欣羨的眼光注視著周遭每一個人，分享著他們的喜怒哀樂。而我的喜怒哀樂呢？我幾乎找不到啊！

我這一生的命運似乎就這麼地底定了，灰濛濛地沒有一絲的色彩。親愛的，我是很認命的，我的認命是因為我個性上的軟弱造成的。何況我也沒有任何條件或資格，和他人一爭長短，我只能溫馴的守著每一個日子，讓日子一天過完又是一天，像鐘擺規律的擺動著。親愛的，我卻沒有想過，總有一天鐘擺也會故障，也會壞掉，那時，是要丟棄或是修理呢？能夠修復嗎？我無法想像。

倒是有三件事是我必須紀錄的。第一件事是在這期間，慈祥的阿爸因受人牽累，結束了三十幾年的公務人員生活，更嚴重的是他身陷囹圄兩年，這兩年的歲月幾乎吞噬了他全部的生命，造成日後身體急速的衰弱，幾乎只守住自己的床沿，足不出戶，隔了幾年就離我們而去。

阿爸出事期間大大小小的事情，我都沒有分擔過，雖然我身為長子，只因為我的責任只是讀書。阿母和阿姐的堅毅及承擔的苦難是我今生難以回報和學習的，我只能默默地記在心裡。親愛的，我經常告訴自己，日後我能付出多少我就會付出多少，絕不會忤逆阿母。然而，那一段歲月終究是一段心酸、不堪回首的前塵往事。一九八0年，我曾以阿爸的故事為背景，寫成一篇名為〈阿狗伯的良心研究〉的小說。我曾寫下：

─不要對人存有希望，所以我不喜歡人，比較喜歡狗…..

─活下去是為了看別人演戲，你一定要保持這個原則…..

─阿狗伯的神態，只是短暫的，一下子就轉變成一個滿懷心事，孤獨中沉思的老人…..

─世界是用錢砌起來的世界。良心，良心也是用錢砌起來的良心嗎？

─人是必須以自己的腳步在亂草裡走出一條路來的，這是生存最基本的條件。

─假若說在亂草裡走出來的路，是通往監獄，阿狗伯會走嗎？

親愛的，一九八四年，我也曾以〈微曦初綻〉來描繪我的家庭，我曾寫著：

─阿土伯有如被遺棄在深山林內幾十年的士兵，突然被人尋獲後，遣回現代文明社會，生活總覺得格格不入，尤其每到半夜，都會突如其來的驚醒，獄中的一景一物，多麼令人難忘啊！

一九八一年，我也曾寫了一首〈做人愛有良心〉的現代詩：

  阿爸在籠仔內

  彼工起

  目屎著是阿母

  向社會社會抗議的唯一方式

  啥物號做良心

  三十年公務人員的生活

  伊的同事

  厝一間買過一間

  阿爸的厝

  無磚也無瓦

  只有阮兄弟

  用冊疊起來的柱仔

             〈冊頂講

                做人愛有良心〉

  一位被告詐欺的包商

  兩年前將厝給阿爸

  辦理土地登記

  伊講為著愛緊

  每間二百元的條件

  有證人會當做證

  兩年後的證人

  會當將阮厝前厝後

  叼位種樹叼位種花

  清清楚楚的講出來

  記憶力實在好甲

  驚人

  阿爸從無承認

  不管在調查局檢察官

  到最後法院的推事

  採用自由心證

  兩年是逃不過的

  劫數

  阿爸走入籠仔內

  彼個詐欺的包商

  是將錢用在競選上

  伊高票當選啊

            〈是阮兄弟寫錯字

              龍寫做籠〉

  阿母的目屎乾啊

  無人問原因

  因為阿母無勢力

  無錢使鬼推磨

  只好叫阮兄弟仔

  不通迷信

  良心這兩個字

  阮小弟

  將良心放在腳赤頂

  阿母的目屎

  又擱開始流

親愛的，即使在外界扭曲的環境下成長，我仍然以健康的心理對待這個社會。一九八五年，在阿爸逝世第三周前夕，我寫下〈阿爸的淚珠─冬夜焚寄〉，我寫著：「阿爸臨走前的那顆淚珠是我擦乾的。那顆淚珠包含著他生生世世的愛。」親愛的，寫下那一切都只為了表達我對阿爸無限的追思以及向這個社會做出最深沉的抗議。這也是一個在社會沒有顯著地位的人唯一能夠做的事了。

二00七年歲末，我寫下〈落葉〉：

……我知道綜觀自己一生，沒有資格有怨有恨，除了感恩與愧疚之外，有的只是淡淡的哀愁和無窮的傷感罷了！

  親愛的，自從母親跌倒受傷痊癒後，她總是靜靜的坐在固定的位置上誦經、看報紙、看電視等等。每次看到那個場景，我總會想起父親孤獨的身影，父親自從遭受友人誣陷入獄2年，出獄後，他就不再有朋友了，他將自己鎖在自己的世界，每天只是安分的坐在床沿，讀書看報，偶爾傳出幾聲咳嗽，氣喘發作就自己注射藥劑。親愛的，這一幕幕都歷歷在目啊！父親已經離開近22年了，我卻這般強烈的感受到他的存在，尤其這段日子總會不自覺的想起而後心酸而後有著落淚的衝動呵！

  我常想2年的牢獄之災，徹底改變阿爸的觀念，尤其是面對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以及無所不用的刑求手段，加上判刑的污名等等，都讓阿爸最後幾年生活在狹窄的空間裡，親愛的，那些都是造成阿爸迅速老化的原因啊！

  如今和阿爸一同生活的點點滴滴都變得多麼的美好。想起那時住在日式宿舍的日子，前後院都種了許多樹，自己經常在番石榴樹上爬上爬下，故意猛搖樹幹讓葉子飄落滿地；隨著自己的喜好種植過許許多多的果樹；每當發現葡萄架上有一處開花時就開始留意結果的過程，每天都在驚奇中渡過。

  那時母親養了一些雞鴨，牠們是家裡的一份子，四處橫衝直撞。在我們居住的日式平房，底部是木造挑高再鋪設，因此榻榻米下方經常成為我們捉迷藏的地方，而雞鴨更經常躲到這兒生蛋，於是我們有時候也比比看誰找到比較多顆蛋。親愛的，想到那時的生活對照目前，真的令自己神傷啊！

  親愛的，兒時的宿舍已經蓋起大樓，每天走過那兒，我總會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呆呆的看著，彷彿看見阿爸靜靜的掃著滿地落葉。阿爸佝僂的背影在我內心逐漸擴大............

當然，這也牽涉我所說的必須紀錄的第二件事，就是我走入了文學創作的領域，也因為如此，一九七三年我參加了「復興文藝營」，那也是我從小到大專畢業期間唯一參加的校外暑期活動。我的全心全意投入，克服了自己先天的資質不良以及後天根基的不夠紮實。親愛的，雖然我未能在文壇大放異彩，但是這麼慎重的紀錄下來，是因為我因此開始擁有屬於自己的一片天空，自己的一片世界了，這是多麼重大的事情啊！我的生命終於尋覓了一份憑藉，我可以悠遊於無限遐想的領域。親愛的，生命中的第一抹色彩因此塗抹，那份雀躍絕非是一向就極為活躍的你所能體會的。

親愛的，你知道嗎？多麼地湊巧，那年文藝營究在你的學校舉行，讓我更為感覺你的貼近。我們那一屆的營友目前有人在文壇展露頭角，有人在政壇闖出一片天，有人在企業界呼風喚雨，也有人在學術界引領風騷，但是對我而言，那些都不是我所想表達的，我所想說的是因為擁有了文學才能擁有等待生命中的女人的機會。親愛的，知道你也曾參加編研營，知道你差一點走入文學的世界，我真的更加確定自己的等待，我終於瞭解為何一直感覺你的貼近，我終於瞭解春天其實是不太遠的，春天其實就在我身旁的，即使你必然離我而去。

我真的不是一個貪婪的人，親愛的，我多麼地希望能夠讀著彼此的心情，累了有著休憩的倚靠；委屈時有著傾吐的對象；悲傷時有人陪著嚎啕大哭。親愛的，我一直覺得哭能夠讓眼淚洗淨自己內心，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那是一種抒發，生理上那是一種新陳代謝，如果到了欲哭無淚時就真的悲哀了，就好像我一樣吧！雖然看見你落淚時，我曾告訴你，別輕易流下一滴淚，你的淚如一顆顆的珍珠多麼地珍貴，讓我多麼地不捨，你的淚將如洪水一般淹沒我心。但是，我的心意和用意你該明白，一如你所說的，不再委屈自己。

親愛的，我似乎將話題扯得太遠了。然而，在這裡一定要記載下來的是，因為文藝營，我認識了許許多多的朋友，這些朋友在我成長過程中都給予我相當大的助益和支撐的力量，譬如家住基隆的孫子賢兄，一九七五年，我北上台船實習一年，就是借住他家，受到子賢兄的父母姐弟、姐夫等，家人般的對待，雖然就業後我便未曾到過基隆，可是，那份恩情時刻在我心頭縈繞，經常溫暖著我孤寂的心。總之，因為文學，我成為校園裡某一類學生中的風雲人物，也因為文學的訓練，讓我畢業後擁有了工作，而且一路走來得以獲得長官某種程度上的賞識。我也寫了不少的東西，出版了幾本著作，成為「著作等身」的作家，然而那一切都是毫無用處的，都是可以棄之如敝屣的，因此才會有著十餘年來未曾提筆為文的境地。

第三件我必須紀錄的事情是第一個讓我刻骨銘心的女人，他是第一個走入我內心的女人，我只能形容對於我而言他是一個人世間少有的奇女人。親愛的，這樣的一個女人，毫無所求的陪伴著我的成長，像媽媽，像姐姐一般地呵護著我，照顧著我，在那段家庭變造及人生叛逆的過程中，給予我無限的溫馨，激發我許許多多創作的靈感，然而，他卻又必須面對自己的情感問題，以及我日漸形成的情愫，於是，在陪伴我完成畢業旅行之後，他放心的遠赴北台灣，獨自在異鄉打拼。

親愛的，直至今日，我始終認定他是我初戀的情人，雖然他年長我好幾歲，雖然他自始至終未曾承諾〈更甭說接納了〉我的愛意，但是我知道對他的依戀絕對是無可替代的，對他的真情簡直可以用海枯石爛來形容。每當夜深人靜時分，翻閱昔日那些信箋，內心依然翻騰不已，依然渴望再見伊人，或許那是一種夢想，我卻深信總有那麼一天的，即使年華已去，再見時仍然是最美麗的。親愛的，他真的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我相信見到他，你也會喜歡的。

或許，親愛的，那樣的女人美麗仍不足以形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