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有著古怪的氣質，站在墓碑前，奉上手捧的鮮花後，闔眼，默唸著禱詞。

一陣輕風吹來，掃過幾片枯黃的落葉，響著突兀的窸窣聲。鮮花平躺墓前，不久以後這鮮紅嬌嫩的花朵，也將枯槁如此。

他從出生就在這片廣袤的墓園裡生活，一般人總是帶著恐懼與悲傷來到這裡，但他卻對這片承載著死亡的土地，有著一份感情。他總是默默的替死者守靈，帶著莫名的感激，與生俱來的同情。

禱詞漸漸消失在風聲裡，緩緩張開了眼睛，他視線直視著某個方位，像是凝視著什麼。他的瞳孔掠過幽靈飄移的形影，但他絲毫不以為意，亦不恐懼。

「你看的到我，是吧。」

——是的。

「那麼……你知道我是誰囉？」

——卡爾‧榮格。

「很好，那麼，那麼我想你應該瞭解到，站在你前面的我，不是……」

……不是幽靈，那是如上帝般「本我」的顯現。先生，我知道你是我夢裡的原型，總以智者的形象開導我。儘管在你死後的多年，我才開始認識你，但我兩就像是認識了數百年的老友，並且，因著愈加熟悉，我們的面孔開始逐漸相似，彷彿孿生兄弟。

「是的，待你的肉體死後，腐朽會將你我的面孔形塑的一樣，你我的名字都將叫做『死亡』。」

幽靈的形影像粉末般在空中被吹散，就像夢又被黑暗慢慢收回一般。他並不知道這個如夢似花的世界，是因著什麼力量的驅使而綻放，而凋殞。環視墓園，這裡躺著太多挫敗的屍體。死亡本身就是挫敗。帶著死亡的恐懼，人們像是大海中漂浮的難民，緊揮舞著雙手，企圖抓住浮木。有的時候，你得將周圍的人推向一旁，讓潮流將他捲走；有的時候，你也得將他踢沈，葬身無底的深海。沒有了殘忍，我們也將躺在棺材裡。

「死了還要被棺木——這文化的枷鎖束縛著？那麼想不開呀？」
說話的人留著茂密的大鬍子，眼神透露著孤獨卻不馴的神態。他很快就認出他的身份：那位宣稱上帝已死的尼采。

——我自幼便看著死亡。有的人尊嚴的死去，有的人則恐懼而醜陋的離開。記得年幼祖父離開時，我曾躲入靈柩玩耍，沒有絲毫驚恐。直到某位長者告訴我，死亡會將帶走所有感覺。沒有知覺的知覺是什麼？——這便是恐懼的種子。一代一代的人們，不斷不斷的在生與死之間遊走，就像海浪一樣。踩下的足跡被風弭平，又被踩下，又被弭平……這泡影的破滅幻起，就是我們的文化，這是一首歌，在寂靜中傳唱。
「哈哈，這不就是生命的意志嗎？這不就是永劫輪迴嗎？」

尼采酒醉般大笑著，笑靨打破了那張憂鬱的臉龐，露出了童真。但這天真的神情沒維持多久，他的臉孔竟隨著笑容的綻放，沿著肌里，裂出了幾道深痕，並剝落了些許的碎片……

「Thou art a scholar; speak to it, Horatio.」

——你不是尼采……你是……德希達？

「聰明的小夥子。」
德希達將他臉上斑駁的人格面具摘下。

「但是別蓋了，你也不是什麼古怪的守靈人！我知你甚詳，就如同你也知道我的底細。洪梓源！」

沒錯，我瞭解你，我知道你將挑釁我，因為這一切都是我的安排。尼采之於你，就如你之於我。蝴蝶與玫瑰不同，溪流與山峻相異，卻也因此成就彼此。萬事萬物無不如此相異，卻又彼此連結。在我的筆下，你被賦予了生命，並因此挑戰了我，但實際上——我的一言一語無不受您的影響！

我從你的眼神裡，看見了人類的生靈，看見了眾神的氣魄，先祖們的點點滴滴，匯聚成一條河，而如今是我在河道裡奔馳。有一天，我也將以魂的形式，出現在每雙稚嫩的眼神裡。我擁有自身獨特的靈魂，擁有一雙自由且高貴的翅膀，然而這一切無不是生命之流所賦予的。

「小傢伙，你對生命有著一股熱切的情感。但小心，別讓這份熱情變成一瓶栩栩如生的人造花。盡情地歌頌生命有何不可？但別把頌詞誤認為生命本身。啊，我所讚美的，所言的一切，不都是你的傑作嗎？你這自戀的傢伙！」

哈哈，那麼，我想我該讓這篇文章正寢了。而我所賦予的，將以鬼魅的隱喻，不斷變格衍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