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擁有一對翅膀，但這願望一直無法實現。
　
　　就是插在背上，有白色羽毛的那種。對，你可以說：類似天使的。但要注意，是「類似」，並非完全一樣。我想要的翅膀和天使的翅膀相比，還是有某種心態上的差別，如果沒有這樣的差別，當我告訴你：我曾經坐在六樓房間的窗戶上，你一定會覺得那是因為我想成為天使，而使得整個故事變得很沒意義。其實我很明白自己不可能成為天使，因為沒有翅膀。當然啦，「天使」和「翅膀」之間也許並沒有這種互相依存的辯證關係。
　
　　想要擁有翅膀的願望，從很久以前就存在了，雖然從未向人提起。從前的我還沒有能力去面對這樣的疑惑（你不也覺得荒唐嗎？），因為尚未形成一套自己的想法，所以也無從對誰訴說。但經過長久的思索之後，我得到了兩種可能，用來解釋為什麼自己會有這麼樣不合常理的想法。
　
　　第一種可能，雖然無法明確知道有了翅膀以後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但我希望藉此得到一些安全感。在我的期待裡，那種類似於天使的翅膀，是溫暖而結實的，像是能夠提供一種穩定的保護。比如說可以讓我在神經緊張的時候用翅膀把自己遮起來，或是飛到高一點的、安靜的地方享受完全的孤獨。請不要皺眉頭，我是很認真地在告訴你我的想法，雖然它聽起來有點奇怪甚至可笑。這是生活枯燥乏味的我，所能想到的讓自己有趣一點的方式，藉由幻想，以免脫離某種秩序……；其實你也常有類似的念頭，覺得每天過得一成不變，差點就無法在眾多的靈魂中辨認出自己，所以你很努力地閱讀文學作品，饑渴般索求微薄的想像，然後不可遏止地沉溺其中，甚至也寫一兩篇過過乾癮。大概是那樣的。安定、調節的功能，隱隱然有一種抵抗的力量。我看到你的眉頭皺起，又舒張開來，像收縮的海葵……
　
　　還有另一種可能，這比較好懂。說不定我以前的確是個天使，也擁有一對翅膀，只是我忘了。（看到這句話你心裡就嘆了一大口氣：啊！講了一大堆終於進入主題了。或者你會覺得厭煩，猜到接下來大概會是描述天使的生活啦、我如何忘記啦之類云云，甚至連我會用哪種語氣說話都想好了。不過很遺憾的，我並不打算寫那些東西。請耐心看下去吧。）
　
　　好了，我們回到──快要被忘記的──坐在窗戶上的我。
　
　　老實說，我已經記不得當初為什麼會坐在窗戶上。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我就坐在那裡，兩隻腳空蕩蕩地踩著六層樓的高度，一陣風呼嚕呼嚕吹過去，我緊緊抓著窗沿像捏住大樓的臉頰。但這不代表我產生了恐懼。事實上，當時心裡的感覺我也忘得差不多了。我在這裡要描述的重點，只有「坐在窗戶上」這件事而已。當然，你可以適當地加上一些自己的想法，諸如興奮、暈眩、緊張等等，只要不要太過頭就好了，我無意令你對此過於興奮。
　
　　我們現在應該弄明白的是，當初我為什麼會有那種舉動，以及在多年之後又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態將這件事說出來，我有預感這兩件事必然有些等待我們去挖掘的關連。你也這樣覺得。很多時候，我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做某件事或說某些話，偶爾我會在語詞抵達牙床的剎那，警惕自己──必須攔下那些會造成嚴重後果的字眼。可它們還是常常偷渡成功，彷彿那是件自然的事。就像從書架上把一本雜誌拿走，不是為了閱讀，而是另外一些無法預期的原因，雜誌因此被迫離開了「應該」被存放的地方，離開了原本的位置。更簡單地說：它脫序了。
　
　　我知道這是帶有神經質的一種想法，不是很好理解，或者，我這樣的敘述根本就沒有把它說清楚。即使我很努力很努力想要用適當的語詞轉述我的想法，可能也只表達兩三成而已。但我必須用這樣的方式。畢竟在好幾年前，早在我坐在六樓的窗戶上時，我就已經離開了原本的位置，像一本被拿走的雜誌，悄然脫序……你怎能忍心要求這樣的我，採用你能夠完全理解的方式，述說讓你能夠完全理解的想法呢？再說，等你讀到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已經寫完了，一切已成定局。
　
　　我們再次回到窗戶。已經不清楚──究竟是我做出那樣的舉動之後，才產生與「被拿走的雜誌」相類似的感覺，還是我感覺到當時活著的自己就像一本雜誌被拿離開了它原本的位置，才做出那樣的舉動。這些回憶跟天使的翅膀一樣虛無，說不定只是為了填補記憶的漏洞（你知道我們有時唬弄得太過份了）而產生的念頭。就好比你為了想要理解這篇散文到底在說什麼，而開始填補那些我故意留白或說不清楚的部份。無論如何，當初的我在某種程度上，替現在的我感覺到的這種感覺，提供了先驗的力量，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
　
　　應該被質疑的是，你如何能夠確定我真的曾經坐在六樓房間的窗戶上呢？關於這點，我很好奇。
　
　　你無法確定，所以多少抱有觀望的態度，把整件事當作想像來看待。但其實你樂於接受這樣的想像，樂於將它當作一件我在散文中敘述的事實來閱讀。散文有一些虛構的成份也沒什麼不好，尤其這一點點的虛構提供你一個理由，可以暫時脫離原本的生活，停下腳步，看看別人在想什麼。這就如同我突然從原本的生活中分岔出去，一個人坐在六樓的窗戶上，期待看到不一樣的風景。
　
　　嗯，既然「我坐在窗戶上」這件事具有某種虛幻的成份，那我便有權利在裡面加油添醋一番。比如說（我允許你在這個時候好好想像一下那些畫面）：我可能坐在窗戶上閱讀，讀詩；我可能坐在窗戶上抽菸，一支接著一支；或者，我可能在坐在窗戶上，遇見一位真正的天使。這些都有可能。反正這是一篇虛實參半的散文，這些事件和所謂的「真實」也沒什麼太大分別，可能發生的事便是已經發生了。我描述它們，促使你想像，並且相信。正確來說，是你從未懷疑。實際上，我真的曾經坐在窗戶上讀夏宇的詩、抽很多菸，並遇見一位天使，雖然三者並未同時發生。
　
　　噢，等等，你質疑了。
　
　
　
　　但是我卻準備要結束了。

　　這篇散文對我來說，其實是沉重的負擔。一旦篇幅與字數不斷生長，我必然會在某些語句，甚至整個段落裡，顯得蹩腳。我其實滿焦慮的，因為打從文章一開始，你便被引導著一步步接近我的思考範圍及方式。你可能會發現，我只不過是一個胡言亂語的神經病罷了，整篇散文根本是一場騙局，騙取你涉入其中，騙取你的注意、思考的時間（事實上很多散文都長這樣）。
　
　　那這篇散文的目的到底是……，我當然有我的目的，只是它沒有那麼重要。請不要分心，你只需專注於閱讀就好。
　
　　在結束之前，讓我們第三次回到窗戶上吧。我應該向你描述一下那些風景的，純屬於感官上的描述，並且，不帶有任何的突兀、阻斷的過程。其實我很想告訴你，那些也許不美麗，卻很值得一看的風景。但我不能這麼做，因為那些文字不屬於這篇散文。也許有一天我會在別篇散文中提到，但不是這篇。另一個方面來說，已經看到這篇散文的你並不適合閱讀那些文字，我不想對你的想像力造成壓迫。現在的狀態是很好的，我什麼都沒說，你便已經開始想像。親愛的，我從未死去。也許我的意義鍊早已被固定，但「我（們）」必將隱藏在你的閱讀之中，依靠「你（們）」的想像，一次次地重新顯現。親愛的，我與你同在。我將在每一個你閱讀這篇文章的時候都擁有一個坐在窗戶上的我自己，我將同時擁有一百扇窗，一百個自己，一百個不一樣的風景。
　
　　最後，我必須坦承，這篇散文的題目其實和內容一點關係都沒有，選擇它當作題目的原因是：畢竟這是一篇散文，我需要一個能夠吸引你閱讀的標題。雖然我把這一點放在最後才說，但你有可能早在第五段的時候就知道了，你可以略過中間好多字，直接跳到這裡來看看我在玩什麼把戲（噢，你想，也不過如此）。
　
　　然後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