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07 10:38:45水月

肥蚊


    情像雨點/似斷難斷/愈是去想/更是凌亂/我已經不想跟你痴纏/我有我的尊……

    “兩隻鹹蛋唔該!”

    哪怕與你相見/仍是我心願/我也有我感覺/無謂……

    “要十隻雞蛋。”

    應該怎麼繼續……

    “有冇皮蛋賣呀?”

    肥蚊找零錢的時候,下意識翻了一下白眼,“每次都這樣!”她嘀咕。在這個方寸之地,肥蚊唯一的消遣,便是995台。這個舊曲重溫電台,播放的都是肥蚊喜愛的流行曲。肥蚊開檔時,總要把收音機的聲浪調到最大。然而街市人來人往,環境十分嘈雜,這台小收音機所能發出的最大聲浪,也就像被海水吞沒了的人的呼救聲一樣,除了隔壁賣臘肉海味的忠叔,誰都不會注意到。肥蚊最愛王菲的歌,最討厭跟着唱的時候被人打斷,哪怕是來光顧的,少不免受她一個白眼。

    “肥蚊,今日不叫雞了?” 其實忠叔年紀只比肥蚊大幾歲,不過人人都叫他忠叔。

    “沒心情。”

    “呵,沒聽錯吧?今日十六噃。”忠叔呵呵笑。

    “十六又怎樣,本小姐今天沒心情,不想食雞。”

    肥蚊有個很奇特的習慣,就是每逢農曆初二、十六,她都叫肯德基外賣,一大桶七件雞塊,吃得津津有味。初時,忠叔不免好奇問她,何以別人初二、十六拜神都是用白切雞,她卻要炸雞。結果被肥蚊一輪搶白:“我這是祭肚,拜神?留番你拜啦!”此後十年如一日,忠叔也不再過問。今天突然沒見到肯德基外賣,忠叔心生疑竇,感到必有事情發生。可惜問了也是白問,肥蚊一向對自己的事守口如瓶,嘴巴像縫了線的娃娃,撬開也是白搭,仍是啞的。

    窗簷上雨聲滴滴嗒嗒,好像有人彈奏音樂,肥蚊啜一啜手指,打了一個響亮的嗝,隨手抓了把紙巾擦手抹嘴,搓一搓肚皮,滿足地往後靠,整個人陷進了沙發,與她身旁的布丁狗沒兩樣。布丁狗體形巨大,但肥蚊覺得它除了像一隻碩大的香蕉,別無可愛之處。它之所以能與她分享沙發,只因放在哪兒都不合適,在沙發上權充抱枕還可以。布丁狗原是她姪女的玩偶,哥哥搬走後姪女沒帶走,說是把它寄養在姑姑家。晃眼二十年,它都快變成爛香蕉了。這天晚上,肥蚊終於還是吃了炸雞,把一公升的百事可樂灌進肚子,舒坦地在沙發抱着布丁狗睡着了。

    “阿雯,阿雯!”恍惚間阿雯聽到有人喊她。

    睜開眼睛,靖兒的臉蛋近在咫尺,連毛細孔都清晰可見。“快起來啦,不是約好了今晚去看戲的嗎?”靖兒對她使了個眼色。

    “啊!媽,我同靖兒去看戲。”阿雯大聲說,正在廚房洗碗的母親應了一聲,囑咐她們別太晚回家。阿雯換了襯衣牛仔褲,拿起背包與靖兒出門。她們連跑帶跳走下樓梯,從小巷衝出大街,一邊咯咯笑一邊追逐。阿雯跑在靖兒身後一直追,靖兒一直跑,彷彿過了很久,跑過了許多條街道,還是追不上。街上靜得可以,越跑越靜,越靜越黑,前面的靖兒剩下一個越來越小的背影。等等我,靖兒,等等我,等等我啊!

    霍地,阿雯被強烈的光線扎了眼,不經意抬手去擋,方發覺自己躺在沙發,又重複做了這個夢。突然一陣厭惡漫上心頭,阿雯狠狠地把布丁狗摔在地上,起身去洗澡,打開收音機。

    沒有想終有一天/夜雨中找不到打算/讓我孤單這邊/一點鐘等到三點

    王靖雯的歌再次響起,阿雯把聲浪調到最大,花灑頭的水也開到最大。王靖雯是哪一年改藝名為王菲的?她已記不起。

    阿雯,就是肥蚊;肥蚊,就是阿雯。雯、蚊諧音,街市的人都叫她肥蚊。

    *****

    “五、十、十五!”

    “飲啦!”卡拉OK房內,靖兒把面前的啤酒一飲而盡。猜拳的是阿雯,輸了被罰的是靖兒。其實她們不是去看戲,而是去唱K。靖兒幫阿雯瞞着母親,兩人一起出去玩。靖兒的父母常在外地做生意,家裡沒人管。阿雯不一樣,她母親雖然是街市小販,但管她管得很嚴,怕她學壞。晚上十二時必須回家,跟灰姑娘沒兩樣,只是沒有玻璃鞋和南瓜車。她們倆是最要好的朋友,碰巧名字合起來就是靖雯,也最愛唱王菲王靖雯的歌。阿雯不能喝酒,怕一身酒氣被母親發現,所以都是靖兒替她喝。

    “阿雯是乖乖女,你們別欺負她!”靖兒總是在新相識的朋友面前這樣說,一副要保護妹妹的姊姊模樣。阿雯心裡有些不是味兒,很想跟靖兒一樣愛怎樣便怎樣,猜拳喝酒,唱歌跳舞,哪怕是醉那麼一回,也無負青春。多少次她眼巴巴看着靖兒半醉微紅的臉蛋,在男孩子面前撒潑都那麼有吸引力,便想不顧一切豁出去,可一想到母親會哭着說她不長進,枉費她辛辛苦苦把他們兄妹倆拉扯大,就不敢造次了。像快要衝出牧場的野馬忽然被韁繩勒住,一陣瘋狂的嘶叫之後,有些不甘地甩一甩頭,然後篤噠篤噠的跟着主人往回走,噗咚噗咚的心依然不安分。

    “妳怎麼了?”耳根突然感到一陣灼熱,阿雯被突如其來的親暱弄得有點不知所措。

    “呃,沒事。”

    “我注意妳很久了,在想甚麼呢?”

    “沒,真的沒甚麼。”阿雯感到臉孔熱乎乎的,忙不迭拿起桌上的可樂喝了一口。

    “別喝這個,喝我的。”男孩移開她的可樂,將一杯啤酒送到她面前。

    “喂,你是誰呀,敢欺負我姊妹!”靖兒搶過啤酒,男孩忙阻止她。

    “妳就別喝了,今晚差不多了吧。”

    “不怕,等會兒你送我回家不就行了?阿雯,妳說是不是?”

    阿雯連忙點頭,男孩給了她一個曖昧的似笑非笑的表情。這夜,阿雯睡不着,不知道為甚麼,男孩留給她的表情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嗨!”

    是他!突然出現在阿雯面前。

    “嗨。”靖兒從麵包舖出來,也看見了他。

    “妳們都出雙入對啊?”

    “是的,”靖兒順勢挽着阿雯的手臂,“你有意見嗎?”

    “沒,沒,沒意見。好奇而已。”

    “好奇寶寶,我是靖兒,她是阿雯,你?”

    “大雄。”

    “哈哈哈!”靖兒聽到大雄的大名樂不可支,阿雯陪着乾笑兩聲,偷偷看了大雄一眼。此後,她們經常在路上碰到大雄,上學或放學,中午或傍晚,彷彿他是一個影子,隨太陽的高度移動,在她們前面、後面,或中間出現。不過,要是傍晚遇上,因為阿雯的家較近,她抵達家門之後,只能目送他與靖兒的背影,沒入人群中逐漸遠去。這一年,是高三下學期。靖兒說不能再玩了,晚上得專心讀書準備畢業試。阿雯也乖乖留在家中,不覺考試將至,靖兒卻沒來上學,打電話到她家也沒人接聽,去找她把門鈴都幾乎按壞了,也沒人應門。阿雯心裡着急,問了很多同學,都不知道靖兒的消息。一個星期後,班主任江老師在課堂上宣佈,陳靖兒同學因家中私事退學了。

    阿雯如墮五里霧,一向情同姊妹的靖兒怎麼一聲不哼就退學了?甚麼家中私事?難道連她也不能說!接着的個多月,阿雯悶悶不樂,一顆心一直懸着,為了靖兒的不辭而別,擔心她不知去向。本來成績不錯的阿雯,畢業試考得差,僅僅及格而已。這一年的夏天將盡,阿雯找到了文員的工作,開始了她人生的新一頁。

    靖兒依然杳無音訊。

    兩年後,一次偶然的相遇,事情才真相大白。

    “在想甚麼呢?”一把熟悉的聲音在耳際響起,那人站得那麼近,連呼出的鼻息也吹到阿雯的耳根上。阿雯感到臉孔灼熱,正在遲疑不知該回頭還是不回的時候,那人已坐到她的身旁。

    是他!

    “別喝這個,喝我的。”大雄把一杯TEQUILA SHOT放到阿雯面前。阿雯一飲而盡,舔一舔留在唇上的鹽巴,揚一揚杯子微微一笑,“好久不見。”

    “呵呵,真的假的,妳現在可厲害了,以前不是連啤酒也不敢喝的嗎?”

    “誰說的?不是不敢,那時候是不能。”

    “這樣啊,難怪。”大雄若有所思。“妳常來這裡嗎?”

    “也不是,今晚有同事生日。”

    久別重逢,那夜,兩人在酒吧聊了很久,彷彿從前都沒怎麼說過話,得補回來似的。兩年前有一段時間,他們可是經常見面,哪怕都是路上碰上,哪怕說話的都是靖兒,然後一起走一段不長不短的路才說再見,他們是好朋友,至少阿雯心中是這麼想的。

    “對了,你有沒有見過靖兒?”回家的路上,阿雯終於忍不住問。

    “……”本來還跟着車上的CD播放唱着張學友《吻別》的大雄,一下子沉默了,然後有點尷尬地說:“我們結婚了。”

    駕駛座上的大雄,沒看到阿雯的臉一陣紅一陣青,也沒看到她緊握着拳頭,企圖掩蓋心中突如其來的怒火。車廂中,CD播着另一首歌。

    哪怕與你相見/仍是我心願/我也有我感覺/難道要遮掩

    “她……好嗎?”好不容易,阿雯才勉強穩住起伏的心情。

    “呃,好,好,”大雄連忙問,“不如我跟她說遇到妳,下次約妳一起吃飯好嗎?”

    車剛好抵達阿雯家樓下,大雄停了車,等着阿雯回話。但他看到的是別過頭去的阿雯,一頭清爽的短髮露出了修長的脖子,上衣一字形領口的設計,更突出了阿雯雪白優雅的肩膀。

    “好。”阿雯推開車門,頭也不回下了車,滿眼是淚。

    她想不到為甚麼靖兒要甩掉她這個親如姊妹的好朋友,更想不到她為何一聲不響走了,再一聲不響回來,即便結婚也不找她。想當初,大家說過將來要是誰先結婚,對方就是理所當然的伴娘。這兩年以來,阿雯可是常常惦念着她,一顆心總是懸着放不下!

    那一夜,阿雯睡不着。直到天亮,她心中的所有問號,敲打着她的心房,但都沒有回應。

    兩個月後,阿雯每晚加班加點,終於完成了新項目的投標工作,跟同事去酒吧喝一杯放鬆一下。再次見到他。

    “不是說要約我吃飯的嗎?”阿雯故作鎮定地問。

    “她回去了。”

    “回去?”

    “呃,是這樣的,她回台灣了。”

    “你是說,你們移民台灣了?”

    “嗯,當年呢,當年,哎,都不知從何說起……”大雄腼腆起來。

    幾杯下肚,整個失蹤事件,終於讓阿雯套了出來。原來當年靖兒畢業考試前發覺有孕,父母又決定移民台灣發展生意,便讓她與大雄提早過去,在那邊結婚。現在他們的兒子與外公外婆在當地,靖兒掛念兒子,不想留下。讓大雄在本地繼續打理岳父的生意,自己回台灣了。大雄窮家子出身,有這個機會父母也不強留。

    心情雖然有點失落,但阿雯其實想不出有任何理由可以原諒靖兒,也就不再追問何時能見到她。

    此後,阿雯經常碰到大雄,像以往一樣,大雄陪她一段路,到家門口說再見。只是,現在不是步行,而是開車送她。大雄那個曖昧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時不時重演。漸漸兩人由朋友變成熟朋友,再由熟朋友變成曖昧不明的一對;由路上碰上變成相約一起,由送她回家變成回了他的家。這一年,阿雯內心不安,自責與內疚的心情難以抑止。但是,與大雄在一起,似乎是那麼自然而然,沒有任何掙扎,沒有任何考慮,甚至沒有想過後果。彷彿他們相愛,是早已注定,別無選擇。

    這天,是阿雯生日,大雄一早訂了黃玫瑰,訂了燭光晚餐。阿雯穿了一條白色的連衣裙,配襯海軍藍色的圍巾,站在自家樓下等大雄開車過來。可是,她沒等到大雄,只有車聲迴盪,月影斜照,以及一個留言訊息:她——回——來——了。

    流了一夜眼淚,阿雯一臉疲憊,卻不知是傷心還是悲憤,又或者是內心一直壓抑着對不起靖兒的愧疚,頃刻排山倒海吞沒了她。

    大雄的車停在樓下,她打開車門,像甚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鑽了進去。

    “阿雯,對不起。”

    “沒事,是我不好,我不應該……”阿雯別轉頭,偷偷抹眼淚。

    “我,我要走了。對不起!”

    大雄看不到阿雯錯愕的表情,接着說:“我兒子長大了些,靖兒希望一家人不要分開,讓我回台灣生活。這裡的生意交由老伙計接手。”

    “那、我、呢!”阿雯緊握拳頭,良久才吐出這三個字。

    “……”

    “你離婚吧!”此刻,阿雯已不顧誰是誰非,誰是曾經的好姊妹,誰是誰的丈夫。她只想抓緊大雄,和她肚裡的孩子。“我有了。”最後,也是最輕聲的這句話,重重壓在大雄心上。

    車子駛下蜿蜒的斜坡,在海灘前停下了。浪聲隨着風聲飄進車廂,風聲隨着浪聲遠去。

    若已經不想跟我相戀/又卻怎麼口口聲聲的欺騙

    王靖雯的歌隱隱然敲打着阿雯的良心,又或者敲打的是她以為義無反顧的愛情。

    “我不能……妳怎麼不早些跟我說,唉,孩子不要了,好嗎?對不起!”

    “不,不,不,不可以這樣!你不愛我了嗎?你明明是愛我的啊!我去跟她說,跟她攤牌!”阿雯歇斯底里,沒理會大雄那些試着安撫她,讓她清醒一些的話,她衝出了車廂,等到大雄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的裙子已有一半浸在水中。此時,大雄卻忽然冷靜下來。他迅速走到阿雯身前,把她抱緊在懷裡,然後輕輕的、飄飄蕩蕩的、低沉的語調在她耳際呢喃:“雯,當初是妳拒絕了我,我約了妳很多次妳也不出現,我才在一個夜晚喝了些酒,經不起誘惑,與靖兒發生關係的。要是當初妳不是有了喜歡的人,我才不會那麼輕易罷手。現在,我有了兒子,有了事業,回不去了,我們回不去了!”

    阿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靖兒竟在她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橫刀奪愛,所謂準備考試都是謊言!海風越來越強,空氣吸收了飽滿的水分,越來越沉重。在大雄的臂彎裡,她想起曾經跟靖兒說過的心事。那年,在卡拉OK,大雄那個曖昧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深深印在阿雯腦海裡,她喜歡他,她跟靖兒說。

    她,只跟靖兒說。

    *****

    水嘩啦啦沖洗着肥蚊的肌膚,她仰起頭,任水流遍全身,一邊放聲高歌。

    那一年,她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大雄,失去了靖兒,失去了自己。在暴飲暴食之下,她不再是那個身材勻稱,有着修長脖子、優雅肩膀的白領麗人阿雯。她辭了工,回去幫母親開檔。然後,她感到力不從心,不能讓體重再增加了,才定下規矩只能在初二、十六吃她最喜歡的炸雞——為了緬懷過去與靖兒一起吃炸雞的時光;為了把所有憤恨都吃進肚裡的祭奠;為了一意孤行地自暴自棄;為了忘記與大雄的骨肉;為了將來哪天重遇要他看到她變成這樣而內疚一生,她,別無選擇。

    拖着八十公斤的身軀,肥蚊每天在街市看着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的家庭煮婦,手抱孩子的外籍傭人,送貨的車夫,年邁的保安員,他們都好像在嘲笑她的不幸,又或者身材。

    讓我一等再等/在等一天共你拾回溫暖/情像雨點/似斷難斷

    “靖——雯”,用毛巾擦着濕漉漉的短髮,這兩個名字,在她心頭泛起一陣誰都不會察覺的漣漪。二十年都過去了,還有甚麼過不去的呢!肥蚊喃喃自語。

    *****

    “忠叔,你怎麼沒結婚?”那天,肥蚊吃着忠叔自家製的臘鴨飯,打量了一下忠叔,感到好奇。

    “那妳為甚麼不減肥?”

    “呵呵,關你甚麼事?”

    “關事,妳一天不減肥,即係一天未忘情,我怎敢追妳啊?”

    冷不防忠叔來這麼一招,肥蚊招架不住,噗嗤笑了,噴了忠叔一臉鴨油飯。

 

(原載澳門日報)   水    月 2017.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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