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故事《朱雀》
《朱雀》是一部讓人動容的小說,以南京的近代史作側面敘述,鋪陳出一家三代女性的人生際遇。將二十世紀的百年陰晴圓缺往返敘述,細緻而不激烈,激烈而不尖刻。講述了三位血脈相連的女性,看似與歷史不相干,卻又躲不過的宿命。她們都活在南京,這個有歷朝內傷存在的繁華帝都。
葉毓之解放前與日本人相戀成孕,在日本侵華時,腹大便便的她卻被日軍強暴至死,臨終前誕下女兒憶楚;憶楚的初戀情人被打成“右派”流放改造,二十年後重逢,珠胎暗結,高齡產下程囡,卻又被始亂終棄;程囡雖生於太平年代,命運之輪仍然像緊箍咒一樣勒住她的幸與不幸。這三位女子,眉梢眼角透着清冷,卻有着堅韌的對愛情的執着。悲涼處見溫情,堅硬如石,又溫婉如玉。這些都在她們不被理解的情況下,決意保存非婚骨肉的態度中呈現。
葛亮筆下的女性是強大的,她們的愛不是脆弱的,是可以禁得起時代巨輪壓輾的情義與慈愛。體現在其中一個角色,妓女程雲和的性格尤為突出。跟了軍閥後遭逢劫難流離失所,帶着剛出生的兒子與收養的憶楚,逃過日軍侵華,經過三反五反,最終在文革浩劫中沒有走出來。在命運蹂躪之下,洗盡鉛華過日子,安分守己做一個工人階級的母親,養大一雙兒女,死守憶楚出生悲劇的秘密,面對大限,仍然用盡最後的愛,為兒女的平安籌謀。對素昧平生的毓之所生的女兒的愛,甚至大於對親生兒子的愛。
南京從民國走到千禧,外人看是跌宕的、災難不斷的。用作者的話來說,卻是南京人不痛不癢地臧否着這城市的重大歷史事件。而偶有動情的,卻是為了極小的無關時代變革的,隱然其中的人之常情。葛亮也確實用人之常情輕拂大半世紀的烽火硝煙,兒女私情,生離死別,都在時代的巨輪下一輾而過。每每在賺人熱淚的情節到達最高點之時,作者不緊不慢將歷史的一頁翻開,使個人的悲哀頓時啞口無言,竟是如此合情合理的涼薄。
我的淚點時低時高,但總是另闢蹊徑落點蹊蹺。讀葛亮的《朱雀》也如是。
毓之、雲和的死都沒有動過我的眼淚。偏偏是毓之的同窗閨蜜趙海納突然來看雲和一家,此時正是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中期,趙對雲和說,我只是想吃你做的松鼠魚,看,魚我都帶來了。
不知怎的,眼淚便如潮水湧至!還有其他蹊蹺的淚點,在此不提。
趙海納本名淑嫻,是抗日的先進革命者,革命的光環沒有給出身資產階級的她一個安全的避風港,在文革的風口浪尖上狠狠摔下來。在書中她是一個閒角,代表着權力和能為憶楚苦難人生盡一點力的貴人。即便如此,縱觀書中全局,書寫女性是《朱雀》的重點。故事中的男角,有魯莽橫蠻的,有懦弱深情的,有憨厚善良的,有頹廢激情的,卻沒有堅強如她們的。
許廷邁,一位從蘇格蘭到南京的大學交流生,被安排做程囡的男朋友,從一而終地做這個故事的旁觀者,即便愛情讓他參與其中,卻也始終是個外人。目睹女友全裸地抱着已經死去、同樣全裸的、他也認識的好友,沒有追問原由,他的選擇是離去。在程囡千絲萬縷糾纏不清的人生中,他的抽身看似是為故事的結局作引子,但既是當局者也是局外人的身份,就好比作者找了個替身,代他把故事始末娓娓道來。
書寫南京不是偶然,因為葛亮是南京土生土長的人,移居香港多年後寫的這部小說。他,既是城裡人又是城外人,雙重身份使得他的書寫有對家鄉的主觀情感,也有客觀的張望。雖然小說用了濃墨重彩描繪了幾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但我以為葛亮更在意書中的母愛光輝。掩卷之後,忘不了的人物是雲和,這位出身卑賤卻大愛無私的女子。
錢鍾書先生的《圍城》出版後,很多人慕名拜訪,他不耐煩之時幽默地說:假如你吃了個不錯的雞蛋,何必要看下蛋的母雞?我是先認識了下蛋的葛亮,才品嘗他下的蛋。這樣形容好像有調侃他之嫌,但實情是,這顆蛋真不錯,吃着教人激動得淚眼婆娑。
(原載澳門日報) 水 月 2016.5.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