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16已經有一千三百五十一天沒喝奶茶，一百四十九天沒住過房了。好生納悶，又無可奈何。從她出生到現在，應該習慣了太空艙和粉末開水的。然而，自從一千三百五十一天前她住房那次遇到隔壁的一位老婦人，給了她一杯奶茶後，她念念不忘的，便是那種教人回味有點苦澀卻帶出奶香的味道。奶茶，一下子高踞9216有生以來喝過最香濃飲品的首位。

    9216是CM的新生代，作為年輕一輩，她無緣享受上上世紀的情調。網史記載，人們早餐喝奶茶的習慣，是從二十世紀中葉開始流行，距今近三百年，直到後來逐漸被咖啡取代，再後來被粉末取代。CM是這個城市的代號，C代表城市，M是城市名稱的縮寫。至於9216，是她的代號。一個連個人名字都不提的城市，要多枯燥便有多枯燥。9216本名叫盤媧，一個古意盎然的名字。她翻查過網上古語詞典，“盤”是一個古姓，源自盤古氏，盤古是神話中開天闢地的人類始祖；“媧”是上古傳說中女媧氏的媧，女媧也是神一般的人物，相傳她煉石補青天。9216所生的年代已沒人讀歷史，她的名字是父母玩網上遊戲時所扮演的兩個角色，盤古與女媧各出一字得來的。幸而網上智庫的文獻資料多的是，長大後她好奇查閱一下，方發現自己的名字與兩個傳說中的神有這般關係。某年除夕夜與家人視訊團年時問爸爸媽媽，他們一臉惘然：甚麼跟甚麼？盤古女媧是二十多年前我們玩的遊戲罷了，盤古醫生和女媧警探是一個滅罪鑑證遊戲啊！哈哈哈！盤媧你想太多了。

    即便父母對古代神話一點認識也沒有，但9216從此愛上了歷史，休息時都在看歷史網。這個城市啊，人口本來少，後來人口暴增實在沒轍，政府決定將人口限定在二百萬內，其餘都以抽籤方式分配到國家其他地方去落戶。她便是二百萬人指標後出生的一代。為了方便抽籤和統計人口，每個人都有一個代號，9216前面其實還有一串數字，她是二百萬指標後出生的第9216個嬰兒。政府更實施了生孩子的抽籤配額制，一對夫婦被抽中了，便得接受配額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是取兩人的精子與卵子結合而成的，在國家授權的CM國民生產科技研究院培育室的子宮箱裡孕育。獲得配額的每對夫婦只有一次機會，若胚胎培育失敗，配額便取消。成功生產出來的孩子也不用父母帶，由政府管教，不過因為要徵收孩童養育稅，才採取這種配額父母的方式。目的是維持人口持續發展的同時，有效控制人口不超標。所以現代的CM人只有名字沒有姓氏，省得家族意識形態不滅，將來會出現問題。讓父母為孩子取名，只是一個表示親暱的形式而已，跟網上養寵物玩遊戲沒啥分別。

    9216平常都見不到父母，他們早年被分配到XB地區去了。只有在新年時大家視訊聚聚，不至於忘了對方的樣子。但即使父母在CM時，其實也沒見面的必要。父母願意的話，可以多見或網聊，不願意的話可以只參加政府每年舉辦兩次的未成年孩子省親會。孩子成年後政府便不管了。讀了這樣的CM人口發展史，9216滿不是味兒。雖然她本來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父母和同輩也是這種配額出生的人，但看多了網上史料，漸漸嚮往起古代生活方式，家庭這個概念，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可是，CM的生活模式，連住房也得輪候。其他日子，大家都是睡太空艙的。吃喝方面，可以花錢在餐廳吃，也可以省錢吃飯堂。不過食物和飲品都很沒滋味，也不知是廚藝失傳了還是怎的。成年人輪候到住房的日子，可以住進一個二百尺的單間，可以試試自己做飯，也可以邀請一位朋友同住。每次住房二十四小時，若剛好是假日還好些，要不然，時間都浪費在睡覺和上班上。享受不到太多住房樂趣。聽說CM以外，還有不少城市命運相同，因而採取同一政策。國家為了平均人口，以便開發更多偏遠山區，中籤分配離開CM，是可以過上好日子的。可以有權買或租自己的住房，不用住太空艙，所以CM人中籤像中奬，都歡喜不已。9216的父母現居XB區，視訊時她看過他們的住房，好生羡慕。然而政府為了不背負人口老化的重擔，規定過了四十歲的人才有資格抽籤。

    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下，9216上次住房時遇見了隔壁的老婦人，喝了她自製的奶茶，覺得簡直是天上來的神人啊！聽老婦人說，茶葉和淡奶是網購來的，她父親的祖上有人開過茶餐廳，對她說過他們家的奶茶曾經如何聞名小城，無奈後來秘方失傳。所以她試過很多方法，經過多年，才做出現在的味道。平時啊，住太空艙沒空間做，因此每次住房便帶上茶葉，是獎賞自己的享受。不過老婦人不肯傳授秘技，9216唯有用想像和跟着網上教學方法試做，可惜做不出老婦人的香濃奶茶。自此，她每次上餐館都點奶茶，期望能尋回那種滋味，然而，餐館都是粉末炮製的飲品，奶茶亦如是。即便在鄰近的CHK，因為情況和CM一樣，也喝不上當年的奶茶了。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天，她經過一條小巷，忽然聞到陣陣茶香。

    9216隨着茶香往前走，拐了個彎，一家賣飲品的外賣店出現眼前。外賣店很小，只有一個三呎櫃檯寬，縱橫大抵只得六十平方呎。櫃檯上方懸着一面印上“中古茶”的幡。店裡的中年男子正在忙着將茶色的液體倒進一個布袋，又把經過布袋漏出的液體再倒回茶煲內。如是者三番四次，直到男子察覺到有客人站在櫃檯前。這客人便是9216。

    歡迎光臨！

    9216看得出神，被這突如期來的招呼嚇了一跳。

    啊哈哈，老闆，你賣的甚麼茶？是奶茶嗎？

    小姐有見識，是中古法炮製的，來一杯？

    好啊。

    9216喜上眉梢，甜笑着回應店主。啜了一口茶，她發現味道跟老婦人的差很多，但較平常喝到的好一些。好奇心和尋找奶茶的渴求讓總是有點害羞的她主動跟店主搭訕。店主解釋說是在網上看到從前名震一時的CHK絲襪奶茶，才想到用布袋沖茶的方法。他把茶粉加重分量在煲內燒上一小時，再加一些奶精，然後就用布袋漏茶，也不知是否中古時的味道。

    得用茶葉！9216想也沒想回答說。

    是嗎？你是怎麼知道的？

    於是她把遇見老婦人和喝奶茶的經歷說了一遍。店主聽得心往神馳。這時候，9216發現店主的眼睛特別好看。他看人的眼神像看進人的心坎裡，專注而情深款款。哇，9216被自己嚇着了。怎麼會想到前面這個中年男子的眼神情深款款呢⁈霎時臉蛋滾燙的她匆匆告別店主，心卜卜跳。

    自此，9216每隔幾天便去買“中古茶”，一來真的想喝一杯較好的奶茶，二來店主的眼神着實吸引着她，第二個原因是她自己不敢承認的。店主瘦削，身材不高，一口白牙。說實在的，不是型男也不是帥哥，年紀也比她大很多。但9216像着了魔那樣，一次又一次光顧小店。見面次數多了，她知道店主的代號是2213，名字她沒敢問，那是父母或親密朋友才用的稱呼。

    這天她很晚才下班，但心裡還是惦掛着中古茶。小巷燈光昏暗，不遠處的拐彎角，沒有開店的燈光。9216感到失落，低着頭繼續走，冷不防一個黑影從拐彎處鑽出來。

    嗨，你來晚了。

    呃……

    店主出現得太突然，9216一時反應不過來，不知說甚麼才能掩飾驚喜與尷尬。

    她看到店主拿着茶煲，生硬的問：你的茶煲要帶走？

    喔，不瞞你說，今天我住房，所以想試試你說的茶葉奶茶。

    哦，那……那……我先走了。9216不好意思起來，她到底是想喝奶茶還是想見面前這個男人，自己也說不清。但她的表情出賣了她。

    急匆匆轉身，不料店主卻在後面說出這句難以相信又無法抗拒的話：能邀請你一起試做奶茶嗎？反正我也是一個人。9216對奶茶的渴求浮於臉上，蒙不過成熟的店主。這樣邀請一位年輕少女一同到住房去雖然唐突，但他還是衝口而出。

    9216回頭，剛好碰到他“情深款款”的眼神，迷魂似的笑着答應了。只是，走着走着，不免心慌，更確切的形容，是心如鹿撞。連朋友也算不上的他們，為一杯奶茶竟一起進了尊貴的住房。是9216和2213都始料不及，又實在發生了的事。

    在這個人人都沒有家，親情薄如紙的小城，朋友是較親密的關係。偶然一同住房，也無不可。要是男女朋友或夫妻關係的話，一同住房更是很久才盼來一次的蜜月二十四小時。2213人到中年，卻說只有他一人住房，讓9216感到既驚訝又心歡。心歡是偷偷的。她沒有做好要交這個人做男朋友的心理準備，而只是難以忘懷他的眼神。但她知道，在這個禁止自然生育的社會中，男歡女愛的風流事天天在住房中上演。沒人會不小心成孕，科技給他們做足了預防措施。只有抽中配額的夫婦，才會用人工手段取出精子和卵子。

    這夜，他們沒有合眼，大半晚時間都花在煲奶茶的嘗試中。

    哈哈哈，倦極又捨不得回去太空艙的9216，禁不住仰頭大笑。

    原來炮製一杯古代奶茶這麼難啊！2213沮喪的說。

    不不不，不難，是炮製一杯香濃的奶茶難。我們不是做出了較平時賣的好喝多了的奶茶麼？只是比不上老婦人的罷了。

    窗外漸漸亮了些，9216有些惆悵，她不想離開他的眼神。她知道，這是天意，天意讓她遇到奶茶，遇到他。2213靠在沙發上，突然閉上了眼，彷彿累了要閉目養神，但卻開口說出這樣的話：過幾天我要走了。

    因為合上了眼，9216分辨不出他是歡喜還是憂傷。這樣不帶感情的一句話，卻如針刺一樣刺痛了她。要走了？

    你去哪兒？9216抑壓着內心的失落盡量不帶感情色彩地問。

    我抽中了。分配到HLG。

    2213忽然張開眼扭頭望向她，大約有半分鐘的時間沒說話，他的臉如此貼近，專注的眼神快要把9216的魂兒也吞了去。

    你有興趣繼承我的中古茶店嗎？

    呃……方才懸在喉頭的心被他這一問，像吊索斷了似的掉回肚子裡去。

    我還沒見過第三個人比你和我更愛奶茶。要是你來做，中古茶將來必會成功的。

    歡迎光臨！

    9216沒有繼承小店，中古茶現在由一位年輕男子掌櫃。奶茶是CM城中隨處可喝到的粉末茶。她偶然經過，只為懷念一下2213的店而已。在住房也得時鐘計，還不能自由入住的社會，9216只想繼續尋找一杯合口味的奶茶，和那種情深款款的眼神。CM人是困在裡面沒法逃的，全球甚至自己國家的其他地區，都禁止CM人入境，因為害怕他們去了某地不走。他們的一生，只能等到四十歲以後，一天一天輪候抽籤發配他方才可夢想成真。有些人心願得償，另一些人，只能等到生命將盡，再也沒盼頭。

    9216沒繼承小店，也是給自己留一個追求夢想的缺口，一個沒人可妨礙她的盼望，那就是，尋找一杯香濃的奶茶，和一個可以令人心頭震顫的眼神。

    如此而已。

    廿三世紀的CM城，是一個籠牢。每天世界各地的賭客到來，全城的人都有工作，賺到足夠應付昂貴物價的錢。氣派不凡的酒店比比皆是，寛敞的房間豪華時尚。但CM人一生的期盼，是一個屬於自己的住房。哪怕是，被發配到天涯海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