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
序:
縈繞在心七年的故事,始終無從下筆,在弟弟走了的第七個年頭,終於鼓起勇氣把弟弟人生的結局記錄下來。那是一段短暫到無以為繼的光蔭,卻在我們家每個人的心中烙下永不磨滅的傷痕。弟弟曾經說:二姐,我想把自己的人生故事寫出來,但我沒時間了。那時候的我,竟還扯了一個連房間內的小魚也不會相信的謊哄他說:不忙,你想好再寫,慢慢寫。
弟弟沒說再見的那個清晨開始, [二姐,你幫我寫故事吧。]這句弟弟沒說出口的話,就落在我心頭。今天十一月十九日,是弟弟的死忌。至今,我才可以對他說:弟弟,你看,還可以嗎?
房 間
住進康寧中心的那天,我的心境不明所以地平靜。這兩個多月以來,我住過的房間,沒有比這一間更敎人安心、舒暢的了。
這兒可以看到後花園,下午有人搓麻將,有時候還會開茶會。
段先生今天來看我,說了一些體己話。他已經六十多歲了,長臉寬下巴,老花鏡掛在胸前。他說,人生匆匆,年輕時沒有體會,現在人老了,追不回靑春,只好把餘下的人生盡量燃燒,做義工幫助有需要的人。我就是他燃燒生命餘暉的對象之一。我想他原意是要安慰我,幫助我紓解情緖的。只可惜,他選錯了話題。人生匆匆到底有多匆匆,我的感受比他深。說這些話,與一刀子揷進我的心臟無異。不過不要緊,他是跟這個房間的我說的。若這番說話是跟另一個房間的我說的,恐怕他沒法應付我的反應。
姑娘總是笑笑口,問,今天覺得怎麼樣?然後把放着四顆藥丸的小杯子放在床頭櫃上。面對康寧的姑娘,比起其他房間的姑娘,多了一分自在,少了一分壓迫。其他房間的姑娘,她們的笑容有點壓抑,好像非要親眼看着我把藥丸呑下不可,才甘心走出房門似的。康寧的姑娘,早上的藥還在床頭櫃上,下午的藥照樣放下,就“安心”的出去了。
前陣子我在香港,住過三個房間。私立醫院和公立醫院,我每天心情沉重,情緖抑鬱。房間裡面除了我還住了些甚麼人,我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在確診之後,我的腦袋就不聽使喚,總是一片灰暗。我大哭過幾場,自己一個人哭,也與老婆一起哭。姐姐們也有哭,我想她們是背着我哭,所以她們的臉也在流露一種壓抑的表情。跟姑娘們的壓抑的笑容,卻不大一樣。
三個姐姐之中,大姐比較堅強,三姐容易激動。二姐呢,她的表現介乎大姐與三姐之間。我總覺得她喜歡裝作沒事一樣,好像只不過是來看我休息度假,兩人聊聊天就好。
照顧房間的姑娘讓人害怕,雖然我對她們並不陌生。以我十八歲就生病的經驗,見過的姑娘的臉,應該是不怕她們的。但每當她們走進來,像我這樣的病人,怕的是她們要宣佈的事情。那些檢驗和治療的過程,是要把人嚇怕的。如果醫生要來,那更敎人情緖不安。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現在的我,只要安心住在這個房間就沒事了。再沒有甚麼可以嚇倒我了。
隔壁的張先生住得比我久,如果跟他比較,我的情況差太多。他可以自由走動,進進出出。我得有人摻扶,出入都要坐輪椅。假如人生走到此刻,還有人能使我妒忌的話,就是隔壁張先生了。也許康寧的每個房間的每個住客,妒忌的都是張先生吧。不過他們有些連妒忌的力氣也沒有了。
前星期我住的那個房間,是醫院三樓的單人房。後來住雙人房,但對我來說,都沒兩樣。決定權不在我這兒,房間和醫療費用不輕,我沒有過問。我知道姐姐們不要我為這些事擔心,在香港住的房間更値錢。但這時候,錢,似乎是我人生中最不必記掛的事,姐姐們是這樣說的。我知道自己有多悲傷,但我不知道姐姐們有多悲傷,孩子,又可曾知道悲傷是怎樣的一回事。
老婆也許是這世上我能感受到與我一樣難過的人。在我從第一個房間搬去第二個房間,再搬第三、第四個的期間,我們的頭上都不會看到太陽。老婆的人生,算是給我搞砸了。
那時候,是老婆堅定不移,才能嫁給我的。雙方的家長都反對我們結合。而我心裡明白,他們都是為了我老婆好,才會反對的。
二姐一貫採取中間姿態。她不反對我們結婚,但勸我們不要生孩子。然而,把孩子生下來,正是我和老婆當時最強烈的意願。媽媽為了我的婚事,難過得不想說話。她認為,我這樣的人是不應該結婚的,更不用說生下一代了。
她們的想法,我可以理解,但不認同。像我這樣的人,只爭朝夕。也許她們覺得這樣太自私,然而,她們是以常人的角度去考慮的。我,不是一個常人。或者說,我,不是一個能以平常人的角度去考慮將來的人。
媽媽希望我不要累己累人,二姐也有這種想法吧。
自從十八歲患病之後,我看不到自己的將來。將來對我來說,可能只有明天,又或者今天。十八歲那年,死神沒要了我的命,但改變了我的人生。在治病與康復期間,我都抱着一個信念——我要盡情玩樂。我交了好幾個女朋友,都不長久。她們來來去去。對我來說,旣不能給她們承諾,也不能計劃將來,愛情不過是我短暫生命裡的點綴。我沒有工作,即便算是暫時康復了,我也沒努力找工作。我承認,在那一段人生裡我是頹廢的,不顧他人感受的。但我有許多朋友,在獅子會少獅團隊也交了不少朋友,其中一個就是我老婆。
我終於遇到一個願意不顧後果,不管將來如何,也肯與我建立家庭的人。愛上一個沒錢、沒工作、沒將來的男人,算她倒楣!我,卻是幸運的。
在我有生之年,我渴望做爸爸,雖然,爸爸對我來說是陌生的。
在我出生之前,爸爸就走了,撒手人寰了。他唯一留給我的,除了一隻雷達鋼帶手錶,就只有癌細胞了。有一天二姐在這個康寧房間內,提起爸爸,還問我從小沒有父親有何感受。二姐以為我一定覺得人生缺少了父愛,會有很大的遺憾。她不知道的是,我其實從來沒有過遺憾——對於爸爸。我想像不出有爸爸與沒爸爸有甚麼不同。因而我對二姐說,我看到的只是一張陌生男人的照片,每年我也與媽媽去拜祭這個男人,僅此而已。對一個沒見過面沒有過感情交流也沒有回憶可懷念的人,我甚麼感受也沒有。
那一刻,我在這個房間裡,突然頓悟,終於徹底明白當初二姐說婚可以結,孩子不能要的意思。那時候,二姐沒有明說,也許她以為我會明白她的暗示——你怎麼忍心你的孩子將來也像你一樣——沒有爸爸!
可惜,這一切已經太遲了。關於爸爸,我現在有了遺憾,而且是人生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看着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我爸爸也有過這樣的遺憾吧,不過不是為了我,是為了我的三位姐姐。爸爸不知道有我的存在。媽媽說,爸爸過身後,她才發現自己懷了我的。爸爸沒機會知道自己遺下了我,可想而知他走得比我還要匆忙。
我在這個房間裡,懷念自己的房間,那是我今生也回不去了的地方。在那個小房間裡,我和老婆還有兩個兒子,有過許多快樂時光。
雖然很想,但我堅決不回去那個房間,家裡的房間。我怕一旦病發時老婆沒能力應付,還是住醫院的房間吧,姑娘的臉儘管沒老婆的親切,但她們有能力照顧我,無論生死。
現時來說,我大概只剩下兩星期至一個月的人生。確診時醫生說我有三個月。在我轉來轉去,從這個房間去那個房間的同時,我的人生所剩無幾。除了醫院的房間,在香港我還住過酒店房間。那天,是瑪麗醫院準備替我動手術的前天傍晩。三個姐姐和老婆都在。我突然就失控了,當醫生走進房內的時候。我決定放棄了。他們要把我的半個腦袋割掉,半邊臉割掉,說或者有一線生機。但我不想這樣活下去,這樣的人生,與其生,不如死。
我連累老婆還不夠嗎?試問一個沒了半個腦袋半邊臉,且極大可能全身癱瘓的老公,她將如何與我共度餘生!更何況,那也不一定能保住我的命有多久。半年?一年?五年?
我放棄了,我發難了。我要出院!
姐姐們沒有辦法,只好送我去酒店房間暫住,讓我再想清楚,再與老婆好好商量。然後我便回到澳門,在家裡住了一晩,我就不想再留在家裡的房間,要求住院。這樣我又回到醫院的房間。姐姐們還是不肯放棄,她們左打聽右打聽,我不得不聽她們的,多見了兩三個醫生。只是,我心裡明白,多少個醫生也救不了我。而我,也不想再浪費時間,我的人生所餘無幾,時間我是花不起的。
在我所餘無幾的人生中,還是在澳門的兩家醫院,接受了化療和電療,那是應姐姐要求的。她們關心我,我只能接受。大姐建議我去北京或美國找名醫。這可不必了。
到她們決定讓我住進康寧的房間,我知道,她們終於接受了現實,接受了我活不了的現實。姐姐們沒有明說,只說搬去比較自由的房間。我自己知道是怎樣的一回事。我腦袋暫時還清醒着,雖然已很久沒睡覺了。
康寧是鏡湖醫院內的善終服務中心,只有垂死的癌症病人,才可入住。
我的腿開始浮腫。兩個多月幾乎沒進食,骨瘦如柴。早已變成獨眼龍的我,用紗布蓋着一隻眼。那隻眼不能見人,會把人嚇怕。癌細胞不知如何把我的眼球推了出來,凸出來的眼球實在太叫人害怕了,我也不想嚇着我的兩個兒子,他們還小。
沒有人與我談身後事,除了我老婆。這個話題是很難開口的。不過我也不必擔心,姐姐們會替我辦妥的。她們輪流來看我、陪我,也應該承受了很大壓力。二姐比較任性,她一個人推着我去後花園,去旁邊的天台球場,如果可以,她大抵會想把我推去我想去的所有地方。
我的痛漸漸減輕,病發後我痛不欲生,但不能用重藥,現在他們用重藥幫我鎭痛,因為我已活不了。活不了的人,他們可以讓他活得不那麼痛。痛越少,死越近,這個我了解。嗎啡是癌病鎭痛的用藥,劑量越重,痛苦越少,但也同時把人毒死。
朋友都想來看我,但我不想看他們。他們若來了,我要怎樣面對他們呢?要我把自己的病情重複又重複地講,他們不累,我累。我現在的狀況,這副模樣,也見不得人。假如要看朋友哭,我寧願讓他們留下笑的回憶。我最要好的朋友,兒子們的契爺,是我唯一願意見的朋友。我不許家人向我的朋友甚至同事透露我在這個房間,這個我在世上最後的棲身之所,我只想與家人共處。
我一天比一天虛弱,只是頭腦還清晰。晩上和白天都醒着。也許上天想給我多些在世的時間,所以讓我不用睡覺。我想寫下今生的際遇和感受,但寫不了。我想寫下遺言,也不知道該如何下筆。
最敎我放不下的,是老婆和兩個兒子。今生我欠他們的,只好來生再報。大兒子八歲,小兒子四歲,他們會如何長大,長大了會做甚麼,我都很想知道。希望他們會好好讀書,將來會孝順媽媽,想到他們,我的心很痛,那是嗎啡也鎭不住的痛。
我想了很多事情,又好像甚麼也沒想,我的頭腦也逐漸不那麼清醒了。今天,姑娘用了點滴包幫我打嗎啡。這是最後的手段了吧。
兒子們在吃麵,我也想吃。我坐在那兒想說甚麼,但最終無法開口。即便開了口,好像也不知自己說出了甚麼話。大限已到,我知道了。我不希望自己進入昏迷狀態,我怕昏迷了還聽到人們說話,而只是自己動不了。只可惜,這不是我可以控制的。
我以為能甘心住在這個房間,直到最後。然而,當頭腦變得模糊,我卻有走出這個房間的念頭。但是,我無法出去。姐姐們也無法讓我出去了。終於,我躺在床上不能動彈,進入了我最害怕的狀況。
二姐想帶我的兒子們回家,小兒子哭鬧要媽媽,但他的媽媽想留下陪我。我聽見二姐無計可施,發狠強拉小兒子回家沒成功。
隔天姐姐和老婆都在房內,她們小聲談話,好像怕我聽見。我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只有斷斷續續的聽見她們說話,不過多半時候我停留在一個空洞的世界裡,無聲;無臭;無知;無覺。
最終,我離去了。不在房間裡了。我沒再聽到任何關於我的事,也沒看到甚麼人,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又將在何方。我只感到很輕、很輕,輕到連靈魂的重量也感覺不到了。房間不在了。
老婆、兒子、姐姐們,我走了,來生再見……
(原載澳門日報) 水月 2011.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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