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應該是我父親的四姐；為了農作人力增產，那個年代的女人一生裡大概平均生育7~8個子女，幾個姑姑們小時送做童養，哪個年紀較大我實在不清楚，我從來也沒想搞懂過，那些個口述歷史，少殘老死是我最不想重複從我父親口中溫習的想像。我父親是屘子，也是家族同年紀成員，年紀最小輩份卻不低的一位。他的記憶縈繞在看似開枝散葉然卻封閉孤獨的家族誌裡。



幾個姑姑都以過往，四姑僅存著幾口游絲，因為怕痛倔強著不肯接受化療，這次是我第二次開車帶著我父母親及二伯父從林口前往萬芳醫院探視，較之瘦弱的臉孔，奮力張開的澄濁雙眼，怕是少看人間些許，於是近乎貪婪的憤慨，讓我不敢直視她的雙眼，我的頭一直都是低著的，一直到我的姑丈進了病房，我如釋重負般地抬頭叫了一聲：「姑丈」。



兩次的探訪，同樣的車程，同樣的話題，也是我同樣的記憶想像。我的父親與伯父，對於他們年輕時代裡的情感穿梭，宛如灰黑的幻燈片劇場頓時充塞並取代我沿途的車馳影掣。於是當我再度聽到有關大伯父的因為膝下無後，儘管養子已屆不惑，大伯母寧息未至百日；為瘝數十日後，卻因堅持己出而風流多情，及至現在已年逾90還可以去茶室「喝茶」的憩聞，不禁莞爾！



記憶的想像可以不斷被重複，只要有人開了頭，那就像一捲會變黃、會斷片、有刮痕的舊電影又再度上映。只是時間的連續性，只要活的夠長，總會有新鮮的春茶可以喝，也總會有喬段一樣演員不同聽起來卻又一樣哄哄鬧鬧的瓊瑤新拍舊作可以觀、可以賞！



「聽說我仨女在桃園火車站看到他跟那個女人一同逛街，一同吃宵夜...」

「啊嘛就久無返回來住囉...，差不多有三、四個月囉！啊！侒奈放妻放子喔，實在不好」

「喑某啊免他養，因仔也大漢啦...」

「嗎係愛盡孝啦，阿兄嗎係分一筆大財產給他，不行都不管啦！」

「阿伊現在就說『阿拔攏這樣，我為什麼不行？』，某效啦！上樑不正下樑歪啦！」



我「應該不惑」的上校退役堂哥，外遇了！



在病房裡，姑丈不斷用手心去撫摸按摩姑姑的額頭，眉心促踅著焦慮，原本微胖的小腹，因為瘦了下來，只好把皮帶勒深，褲子腰身明顯皺摺。總是革命軍人的拘謹，規矩右分的西裝頭，平順梳著髮油，儘管低頭撫慰的溫柔總是不小心掉下前額的髮束，姑丈還是捨不得將手心離開滿是皺摺的額頁，似是怕再也碰不到自己在台灣唯一的家，唯一的親人！



我的姑丈是湖北人，上校退役。年輕時參加國民黨的十萬青年十萬軍，打過了滇緬戰爭，也同國民政府一同來到台灣，我的故鄉林口。據說，他與姑姑的婚姻是用十萬銀換來的(我另一個與姑姑差不多年紀的堂姊是被一個士官長用槍抵著我大伯母的頭搶去的，不過這也是據說！)，四十年過去了，我的姑丈後來在軍方情報站工作，曾經派任緬甸及新加坡外地偵防情資，卻也從來沒聽說過他有不軌。開放探親後，我姑姑原本最擔心他回湖北老鄉看他曾經過門的媳婦，就此情愛分割，不過人非物非，小時的玩伴透露了想要依親台灣的念頭，我姑丈也就沒回去過湖北老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