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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紙藏禁色,北京專訪婚後出櫃藝術家。(2018.05.26)

【品味蘋果】剪紙藏禁色北京專訪婚後出櫃藝術家

香港蘋果日報


北京迎來各省的尋夢者,但西亞蝶的夢,跟別人不一樣。

為名?為利?為向上爬?為嫁入豪門?他出走為釋放自己幾十年累積的痛苦和孤獨。農村同志人夫有勇氣「出櫃」,卻注定無法得到諒解與認同,他叛逆地用傳統的剪紙藝術,露骨地宣洩自己被壓抑的情感,一刀插入心,加點眼淚陪襯,來一場痛苦的快樂。

「當我剪紙的時候,一切艱難困苦全忘記了,我陶醉在我的世界裏,我感到我的世界是鳥語花香的,像春天一樣沒有歧視。」西亞蝶托一托紳士帽,靦腆地說。
去年底席捲北京的清理「低端人口」行動,不少藝術家被政策性「疏散」,西亞蝶在刺骨的寒風中,從藝術家聚集的宋莊被強制驅趕到城市邊皮的邊皮。邊緣人再被極致的邊緣化,家中唯一擺設是已逝兒子的照片,和偌大的剪紙作品同眠。半百人生,受傳統壓抑、現實折磨,吐出的卻不是悲鳴,而是苦中尋樂。「我第一次在中國一所私人美術館展出時,警方派人來查封。他們沒收了其他藝術家們描繪性愛的作品,我的卻沒事,因為他們看不懂我作品隱藏的意思,他們以為是傳統的剪紙,還讚我的作品不錯!不錯!」西亞蝶回憶起這段往事時,忍不住咭咭地大笑起來。

西亞蝶的作品,乍看是傳統的中國通俗剪紙——魚躍龍門、紅磚院落,但仔細看卻內有乾坤,都是男男狂歡作樂的大膽禁忌,其中一幅畫是他跟同性伴侶翻雲覆雨,那是他的初戀。另外一幅,他的妻子抱着兒子在家中,而他與男伴在屋外鬼混,一臉既痛苦又幸福的表情。
「我想跟我愛的男人在一起,同時我覺得自己有病。」他開始用剪紙表現自己的幻想。
他甚麼都沒有,沒有明天,沒有希望,最攞命是沒有鼓勵,只有幻想。

汽水樽裏的咖啡 慾望藏於剪紙中

1963年出生於陝西渭南農村的西亞蝶,從小就學習剪紙,他的絕活遺傳自祖母和母親。曾經他家的花園種滿各式的花兒,她祖母和母親幾乎將各個品種都剪遍,貼滿門和窗。

「我媽說把我生錯了,她說我姐應該生成男孩,因她做粗活比男孩還男孩;把我生成女孩,說我的手比她還巧。」男人的粗獷身體裝了女人心,他與同代的同性戀男生走同一條路,在父母壓力而娶妻生子,違背傳宗接代的使命就是不孝,他以為結婚生孩子就能解決問題。

「我小時候也不認同自己,到三十歲也不認同自己,因為我也沒出過門,不懂得有同性戀這回事。」誰想到,結婚是悲劇的開始,為妻子帶來莫大的痛苦,迫使他廿多歲時去看了醫生。「所以我一直否定我這種身份是不正常,也嘗試用醫藥幫我,跟自己在鬥爭。但是這麼多年來,痛苦、掙扎、無奈,醫生看也沒看好。人與自然是相生相剋,但有時也要順其自然。」

成長在中國文化大革命時期的孩子,他家的花園在文革時被摧毀,他的同性戀傾向深深地被社會的傳統觀念壓抑,又要照顧嚴重腦癱的兒子和同樣癱瘓的雙親,太太一直以為他外面有女人,他壓力爆煲卻無人可以讓他傾訴,開始通過各式各樣的剪紙來宣洩被壓抑的情感。「真的痛苦到不想活在這個世界,我的痛苦沒有辦法用語言表達,所以我真想把自己的那話兒縫起來,不想再繼續痛苦了。」在他偌大的作品《縫》的前面,西亞蝶幽幽的跟我說。

腦癱大兒子病逝 向妻子「出櫃」

西亞蝶的大兒子長到了十歲還下不了地,只能坐在他做的木頭輪椅裏,他連吃飯也要人一口一口地餵。他和妻子曾經抱着兒子奔走於各地的醫院,但因為知識貧乏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間。他們也曾經上過無數的當,一旦有點錢,就用來買希望,最後連騙他們的人也沒有了。兒子五年前走了,他有時還會把兒子放入作品,當兒子成為剪紙主角,就能活能動,像蝴蝶任意飛翔,靠意念驅動阿凡達,前往潘朵拉星球。

在極度抑壓中,西亞蝶的作品充滿罪惡感、矛盾與禁忌,他同時也被不同責任拉扯。「各種矛盾隨着時間結聚在一起,年復一年,我這個傷痛就像不停將傷口挖開一樣。」他悲慟地說。

直至一天他快崩潰,決定向妻子坦然「出櫃」,走一條不歸路,她像一隻老虎瘋了似的,復坐在門檻上,哇哇嚎哭起來。後來,西亞蝶很多剪紙作品,多了老虎圖案。「我跟她生活在一起其實只是一種演戲,不是真實的。我給不了她要的東西,卻要維繫這個家庭。所以每當我跟人歡愉,在最快樂的時候我想到第一個人就是她,其實她特別痛苦,我知道,我卻無能為力。」

西亞蝶跳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窗外所有的風景在他身後漸漸遠去,他像一隻逃生的西伯利亞蝴蝶,向着更遠的天邊飛去。「任何東西不是靠天施捨的,路是要自己走出來的。」

路邊的草根人物,一樣有慾望,有喜怒哀樂,他把一切感受,通過剪刀傳遞。他拿出了剪刀,一隻隻蝴蝶從紙上飛翔而出,蝴蝶為了趕走他的孤獨和追尋片刻心靈的自由。

作品散見歐美台 過低端人口生活

2012年他要到美國展覽,似乎跟中三T一樣窮奢極侈,結果反而是他意想之外。「人家都說辦美國簽證很難,見領事他問我為甚麼到美國?我給他看我的剪紙作品,他一看就明白,說我是藝術家?Gay?直豎拇指就放行了。」他在美國開展覽,不少傳媒都來採訪他,美國有朋友送了他一頂帽子,他一直戴了好幾年。

在自己的土地,從來他是受壓抑的低端一族,價值渺如微塵,在異鄉他反而得到了自由和尊重,有了自己的身份,感覺像人。2012年他帶着三十幅作品在瑞典東方藝術博物館展出,作品全部被該館收藏。2014年出席比利時安特衛普聯展,2014年參加瑞典斯德哥爾摩東方藝術博物館在阿姆斯特丹Tropenmuseum博物館舉辦的聯展。去年,台北當代藝術館(MOCA)舉行亞洲首個官方舉辦的同志議題展,也邀請了西亞蝶參展,他的大型剪紙震撼觀眾,吸引了BBC等記者採訪他,我也是那個時候在台北認識他的,後來再到北京探望他。

窮鄉僻壤,不對。他北京的家,應該用「家徒四壁」來形容比較貼切,晚上像靈探的場地,狗吠得特別厲害。冰霜雪雨,關了窗寒風仍有本事像刀片刮進來,洗水間根本不是間,是坑,公用的水龍頭滲出的水滴結成了冰柱,如今他的家應該變成了蒸籠吧。

他在北京當清潔員、雜物工和廚師,也當過苦力幫補生計,邊繼續創作他的指尖上春宮畫。六呎長的碌架床,是他的舞台。聽收音機、剪紙、睡覺、滿足慾望,他都在這硬得不能再硬的硬板床上進行。對於低端人口,書桌、床褥、電腦、冷氣都太奢侈,他們只需簡單方便走佬的行當。

許多年前,他在書上讀到了一種藍色的蝴蝶,牠們渾身佈滿黑色的斑紋,翅膀的邊上有一圈雪一樣的白色。牠們原本生長於嚴寒的西伯利亞地區,卻偏要從遙遠的他鄉飛到蝴蝶谷,沒有人能夠知道途中牠們要吃多少苦頭。

「不是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

桎梏中的西伯利亞蝴蝶,讓他感到惺惺相惜,便索性把自己名字改為西亞蝶。「我一生都在鬥爭,掙扎也是一種鬥爭,我是想改變自己,可是我是無法改變,那我就惟有順從,生活就是要活下來,惟有幻想着夢境,好過一點。」西亞蝶現在有位相愛十三年的男友(還是小鮮肉),他覺得現在的生活,有點夢幻。
莊周夢蝶,如果夢足夠真實,人很難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甚麼?

撰文:鄭天儀
攝影:余日一(部份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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